第七十四回 触娇瞋芳筵工笑谑结新好情海起波澜
这一天刚是清和天气,海棠媚日,柳絮因风,不寒不暖的当儿,秦氏特地打发黄大妈去请红珠前来宴会。在先便已邀约了三姑娘、朱二小姐,同淑仪一齐过来,绣春因为同红珠还不曾会过,他住在母亲家里等候,把一个云麟忙得里外照料,手脚不停。先是淑仪一干人坐着轿子到了,云麟笑嘻嘻向淑仪说道:“她才抵扬州,原拟亲自过来替妹妹请安道谢,是我拦着,说不久母亲要请你们大家聚一聚呢,等那时候再同妹妹会面罢。我们又不闹那官样排常没的你跑了去,也要累妹妹跑得过来,到反觉得客气似的。妹妹你照我这话可是不是?想妹妹也不见得便去怪他。”
淑仪低头笑了笑,缓缓的说道:“道谢却不敢当,只是我心里怪记念她的。近来她身体还好?”云麟笑道:“打从上海回家,在路上少不得受了点辛苦,她脸庞儿觉得消瘦了好些,如今可是复原了。”朱二小姐望着云麟笑道:“云少爷我们还不曾替你道贺呢!合浦珠还,月圆花好,这个真要算得是美满姻缘了,怎么至今还不来请我们吃杯喜酒?”云麟见朱二小姐问到这里,一时却不便说什么,尽管抿着嘴含笑。秦氏忙插口说道:“原是这件事还要烦你们做姨母的,替他们撮合呢。不瞒二小姐说,那孩子的为人,却还配人怜爱,自幼儿虽然陷落在风尘里面,至于瞧她那性情举止,却是端庄静淑,一点轻狂样儿委实没有。这些时她也不容麟儿在那边歇宿,这是她的好处。我们做母亲的,也不便干涉他们闺房私事。然而总想替他们过了明路儿,就是将来大家住在一处,才算有个名目。我们三姑娘他是不中用的。二小姐心肠又热,口齿又好,可否请二小姐在背地里问一问她,或是择一个好日子,将他们小两口子圆房起来。……”说着又用手指柳氏笑道:“我这媳妇,她又是极贤慧的,道不得还有什么议论。”
朱二小姐拍手笑道:“这个我可就不能相信了。放着这一对玉人儿,终日混在一处,怎生还要人替他们撮合?况且我最是个拙口笨腮,见了人话都不敢多讲,如何敢担这重任,太太还是另请高明罢。喏喏,我家仪儿同她最亲密不过,你们不曾瞧见她们在那庙里,两个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这件事最好便烦仪儿去同她商议,是再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秦氏还未及答言,三姑娘早笑着说道:“瞧你说这样话儿,真是有些不颠不倒的了。怎么姨哥哥纳宠,转叫姨妹妹替他们去撮合起来?你肯承认我们姐姐的嘱托呢!你就承认。你若是不大愿意,到不妨明说,却无须这样扯三拉四。”
朱二小姐因为在上海初次会见红珠,瞧她那种气焰,至今还有些不甚快活,所以将这事想卸在淑仪身上。此时经三姑娘这一挑剔,觉得说话不免冒失了些,又碍着秦氏情面,推辞不得,转笑了笑说道:“原是我不好,说话没有斟酌。仪儿不用怪我,拚着我这副老脸,少不得尽点心儿,前去替他们撮合撮合,算是将功折罪罢。”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正热闹着,红珠轿子已到,珍儿随在背后,家人们将轿子押回。红珠笑盈盈的登堂,向各人见了礼。她本不曾会过绣春,问起来知道便是云麟阿姊,回想到那一天田福恩的举动,不觉暗暗好笑,又着实替绣春扼腕。大家坐着闲话了一会,外间开了筵席。秦氏便近前邀他们入座,并笑说道:“横竖今天也没有外客,我也不敬酒了,请你们相坐就坐罢。”
三姑娘便让红珠去坐首席,红珠那里肯答应。谦逊好半天,一共没有个解决,急得云麟在旁边跺脚,笑道:“怎么做了一个女人家,便都这样蝎蝎鳖鳖起来,吃酒罢咧,又没叫你们吃这桌子。谁爱坐上去,就坐上去好了。你们不曾瞧见我们在外间赴宴呢,也不待主人推让,谁不是一窝风的抢了入席,有这会谦逊的功夫,到好吃了一大半了。”
淑仪只是微笑。绣春笑道:“谁有你们那样爽快呢。照你这样讲,也不是赴宴了,怕不是饿鬼抢食。”说得大家又笑起来。朱二小姐抢近了一步,将红珠袖子一扯,笑道:“姑娘你听我讲,我却不是主人,也不敢替你们武断。不过姑娘毕竟是初到这边宴会,又新近打从远道回来,论亲戚辈数,我们虽然占长些,然而这一次却不能替你的坐位,稍待几时,等姑娘明公正气的,给我们做了姨侄媳妇,到那时候,也不消姑娘这样推来让去。老实说,我同仪儿的母亲,决不同你客气,老早就猴向上面去了。”说毕,又是哄堂一笑。秦氏也笑道:“二小姐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将来有攒姑娘的日子正多呢,今番姑娘权且坐了罢,省得我家麟儿在这里,急得什么似的。”
红珠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红云满面,又禁不得朱二小姐连推带搡,只得委委曲曲坐了上去,转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众人然后挨着次序,都入了座。朱二小姐望了望,见席间还空着一座。笑道:“麟儿呢,一齐坐上来罢,这才算得是团圆家宴呢。”云麟刚站在旁边,听见这话,只拿眼去瞟淑仪。因为淑仪自从孀居以后,轻易不肯同自家共席,所以不敢造次。绣春明知道这意思,也怕淑仪不大愿意,忙笑道:“我瞧他适才还偷偷的吃了点心的,料想还不曾饿,不如让他停会子从从容容再吃罢。”
三姑娘也笑说:“这也使得,况且上酒上菜,也没有人照应,便叫麟儿做我们一个大脚小厮,想他也还情愿。……”云麟笑道:“这个最好。第一遍酒,先让我来敬一敬你们。”说着便抢过酒壶,挨向三姑娘身边,花拉拉的倒了一个满杯。朱二小姐笑道:“快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厮,替我打了过去。怎么敬酒不向首席敬起,这还了得。”云麟知道朱二小姐这话是打趣自己,只得老着脸儿向红珠这边来倒酒。红珠慌忙立起身子,低低说道:“得罪得罪。。……”众人见这模样,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红珠益发羞愧无地,转弄得云麟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还是秦氏望着他笑道:“麟儿你老实将酒壶搁下来罢,谁叫你要献这殷勤的,自然叫姨娘他们拿你取笑。……”
珍儿这时候正侍立在红珠身后,掩口微笑,听见这话,顺手将酒壶接在手里,云麟将计就计,一溜烟跑向外边去了,众人格外好笑。好在大家都不能多饮,吃了几杯,随即用饭,散席当儿柳氏便请她们到房里去盥洗,红珠携着淑仪的玉腕,悄悄步入那座套房,先向她道谢布置房屋的事,又说:“那边园囿虽没有多少,抑还花木齐全,不久芍药要盛开了,妹子想备一杯水酒,请姐姐过去散散心儿,千万不要推却。”
淑仪笑道:“自从听见姐姐要回扬州,心里觉得非常欢喜,点点效劳的地方,又全是分付家人们去干的,姐姐再来道谢,转叫妹子心里不安。到是在上海时候,替姐姐带回那粒珍珠,业已交给我们表兄,幸喜不曾误事。并非妹子敢同姐姐取笑,古人说是人月双圆,姐姐也该人珠双圆的了。妹子的意见大约等候姨母同表嫂他们,迁入新居之后,再过来替姐姐请安道贺罢。”
红珠将脸一红,蹙着两道蛾眉,似笑非笑的道:“姐姐还说这样话呢,适才我被他们已经取笑得够了。我奉请太太过去同住的意思,原也因为趾青近年境遇,很不宽绰,累他老人家停辛伫苦,趾青心里料也不安。妹子虽算不得富有,然而借此多孝敬老人家一日,觉得也算替趾青分了一半子职,其实并没有别的念头。不料旁观不察,转疑惑我另有作用,那就拂了我的一片真心了。况且妹子自遭丧乱,凡百灰心,儿女私情,久经摆脱,难不成还误己误人,又累趾青坠此尘网。我托姐姐转赠他的那颗珠子,原想借此津贴他的膏火,承他盛爱,巴巴保持着,不忍抛弃,这又何苦来呢。”
淑仪听她这番议论,只是点头微笑,良久方才说道:“姐姐说话,原有见地,且放着再瞧罢了。咳,世间冤障,不外因果两字。姐姐当初既造这恩爱之因,怕容不得姐姐不再结缠绵之果。妹子此时却不便再说什么了。芍药花开,妹妹得暇便来奉访,姐姐也不要过于费事。妹子不即怛化,彼此相会的日子正长哩。”两人刚在喁喁私语,柳氏同绣春也都陆续过来。红珠只向淑仪说了一句,改日再打发家人来请姐姐罢。淑仪点了点头,重新走入堂屋,谈讲了一回。红珠遂先辞了众人,带着珍儿,乘轿回去。这时候朱二小姐便向云麟笑道:“我瞧你那人神情,对着你很是客气,怎么你在先同她那么亲热,这会子就没有本领去笼络她,转来求救别人。我怕这件事转有些烦难。”
云麟急道:“她的脾气,原很古怪。要说她同我不好呢,她又处处爱惜我。要说她同我好呢,她又冷冷似的轻易不容我同她亲近。当初她做妓女时候,就是这模样儿。如今可是又换了局面了,同我谈心说话,依旧是非常亲密。至于你们议论的那件事,她从来不曾露过一点口风,羞人答答的,我又不好意思去向她缠扰。”朱二小姐笑道:“这就怪你不文明了。你通不曾见外间那一班文明女孩子,同男人家打得火热,但凡那个男人开口向她求婚,她也没有不允许的道理,何况你们本系旧好,什么时候不好向她哀告一句,只要她允许了你,就完了事了。”
云麟笑道:“姨娘的话怕还不是,不过那些文明女孩子,她们是见好爱好,胸无定见,一经有人求婚,自然而然会允许了。红珠在风尘中阅历已深,她若瞧不起我这书痴,任是你苦苦去向她哀告,又有什么中用呢!”淑仪插口说道:“姨娘不用相信他,他这话未免不知道红珠姐姐的为人了。他又何尝是瞧不起你。若果瞧不起你,真武庙里,何必去拔你患难,制军署里,又何必去救你性命。便是这番遄返扬州,她有什么别的主意不会筹划,偏生写信叫你去接她回来呢!她适才到是同我讲了体己的,窥她此时的心理,转想排除烦恼,跳出情场,她的话虽如此说,我还嫌她五蕴未空,六尘不净,单就她要接姨娘去住这一层,就是她情爱上一大魔障。我劝你们且休着急,一俟机缘已到,还怕不能容她摆脱一切呢。……”
众人听了这话,却还点头称善。惟有云麟不以为然,怏怏的只不开口。偏生那个柳氏不识时务,瞧了瞧秦氏不在这里,她忽的卟哧笑起来说道:“人乞者常骄人,乞人者常畏人。我们婆婆对着那红姑娘,不知怎生样奉承她才好呢。几天头里,就忙着请她了。她老人家想是一定要跑去享福呢。”
云麟正没好气,瞪着眼向她说道:“你又来骂人了,惟有你容不得她。你不要做梦,以为她是做姨娘的人,身分便不如你。我瞧着她,比你高得好几倍呢。”柳氏冷笑道:“这又奇了。别人不过在里讲句顽话儿,你转闹起醋劲来了。好呀,她只还不曾嫁给你呢。若是真个嫁了给你,你益发有得纵容着她,还怕不扒上我的头吗!她又有钱,又长得浚”绣春笑道:“八字还不曾见着两撇,怎么你们夫妻俩,先闹起来。无怪俗语说是要得家不和,只消娶个小老婆了。”
三姑娘也笑道:“这个却怪麟儿不好,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不用在这上面弄得生分似的。大奶奶也省一句罢,叫别人听了笑话,到反不好。我们也该散罢。今天姐姐也累够了,好让她休息一会子。”说着秦氏已跨进房门,云麟却也不曾说甚,转赌气跑得出去。秦氏笑道:“谁说我累彀了,我倒不觉得很乏,只是又没有好酒好菜给你们吃,二小姐千万不用见怪。”
朱二小姐忙笑道:“太太说那里话,白叨扰了一顿筵席,分付我的事件,一共还不曾达到目的,我瞧这事放缓些也好,横竖包在我身上,我总要成全我们那个姨侄。”秦氏笑道:“这话一点不错,急促了到反不好,只求二小姐放在心上罢咧。随后碰机会再议不迟。麟儿年纪还小呢,至今也没有个出息,别耽误了人家,转是我们的不是了。…〈蠹易艘换幔几娲腔厝ゲ惶帷?
再说云麟一口气又跑至红珠那边,走入绣房,忽见红珠和衣躺在床上,星眼朦胧,大有不胜之态。云麟情不自禁,凑近去向她身上一伏,低低问道:“敢是辛苦了,怎么。……”话还未完,红珠猛的将云麟一推,自家便坐起来,向她眨了一眼,低低说道:“放尊重些,被丫头们瞧见成个什么样子。”云麟瞧她脸上气色,不似平时和蔼,不由吃了一吓,重新问道:“好妹妹,又是谁得罪你了,这般不甚高兴。像这样簇新衣服,回来也该换一换儿,遭蹋了不是可惜。”
红珠冷笑道:“衣服算什么,人还要死呢。像我们这样人,越是早死,越是干净。”说着那眼泪便从腮颊旁边直流下来。云麟急道:“好端端又闹起死呀活的,你有什么委曲,问你又不肯说,我便做了鬼也不得明白呀。”红珠将泪痕略拭了拭,说道:“我说不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有委曲,没有委曲,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又不曾要你问我,你也犯不着苦苦问我。”云麟怔了半晌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红珠问道:“你知道什么?”
云麟笑道:“还有什么呢,我知道母亲请你的不好,不是菜菲了,便是酒冷了,不成待客模样,无怪你姑娘拿我来生气。”红珠不禁被他呕得笑起来,呸道:“这话可像是你说的?我再糊涂些,也没有竞争人家酒菜好歹的道理。你又不曾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在那吃酒当儿,你的那个二姨娘儿,可该说这样话,不是有意奚落我,要不就是你们先行串成的,拿我开心,好替大家下酒。”
云麟此时已经知道她指的是朱二小姐说的那句话了,却故意装着不大懂得,扬着头想道:“我那二姨娘说的是什么呢?如何我就不曾听见?可是你批驳的不错,我有了眼睛,没有了耳朵了。”红珠冷笑道:“你也不用同我装聋做哑,我请问你,谁是她的侄媳妇?那端端庄庄坐在下面的,才是他的侄媳妇呢,我也不配。”云麟笑道:“哦,姑娘便因为这个生气么?她们那里理会得,随意取笑儿,也是有的。要说是我们先行串成,那是没有的事。”红珠点头说道:“那才好呢。我说你也不该安着这样心儿,以后我们到是要厮抬厮敬,免得被人家议论。”
自此以后,红珠对待云麟,果然不似前番光景。虽不十分冷淡,每逢背人时候,却是正颜厉色,轻易不肯同他说一句嬉笑话儿。若是延挨到夜深,必定连催带赶,逼着他回去宿歇。云麟瞧这神态,觉得自家那种希望,简直有些不甚尴尬,心里叫不出连珠价的苦。也是事有凑巧。偏生在这当儿,忽然出了一种魔障,几乎闹出别的岔枝儿来。你道是什么魔障呢?说来也觉得发笑,那一次云麟在路上碰见鲍橘人,不是被他死拉活扯,将云麟邀入自家屋里。其时橘人喊他做世叔的那个许道权,自幼儿本系在外间充当仆役跟过一任知县,两任道台,官场里面的气习,他倒是研究有素。回了家乡,他几乎忘却是在外间跟官,好像做过官似的,撇得那不圆满的京腔,熟溜非常。有些气节的人,便瞧不起他。也有些卑鄙龌龊的人,赶着去奉承他。
辛亥八月,武汉起义,他其时正在武昌盐法道署,掌握门役的大权。因为他阅历很深,知道外间风声不好,他也不管主人死活,早悄悄一肩行李,搭轮东下,躲向扬州来了。历年来虽然有点积蓄,却禁不得坐食山空,有一个老妻,不幸得了膈食症候,医治了两年,也没见效,便自身死。丧葬费用,所费又是不资。他的境遇便一天窘迫是一天,后来没法,把他侄女儿同自己亲生女儿,卖给人家做妾,得了有好几千银子身值,手头便渐渐宽裕起来。政体改变,先要破除贵族平民的阶级。许道权既然有了银子,他的口才又好,便趁这个机会,公然同城里那一班乡绅,联络得非常融洽。孟海华设立军政府的时候,第一件先须筹饷。他在外面,百般张罗,很得孟海华的任用。便是那个民政长石茂椿,商会总长周国宁,有什么筹划款项的事,必须同他去商议。
他既然大权在握,所有搜括来的巨款,归公的十成有四,中饱的足足十成有六。大局渐定,许道权的房产,已是置办得不少。他虽然不认识多字,却又好谈风雅,对于那班文人墨客,常常诗酒往来。又酷好古人字画,往往不惜重资,购求善本。一时贩卖骨董的市侩,将他家门限都跑得穿了。目前在银行里虽然挂了个名儿,他却不负责任,仅坐在家里,每月去领干俸。鲍橘人同他算是世交,此番却是来投奔他的。住的房屋,也是许道权的私产。所以橘人对着这许世叔,要算是感恩知己。可巧鲍橘人那一天同云麟提起红珠,红珠当日在扬州当妓女时候,许道权曾经叫过她的局,知道她生得很是不错,近来又打听得她嫁过制军意海楼,这一番出来,所挟的资财,可想而知,必然是丰足的了。许道权家中虽然也有两房姬妾,谁知他年纪虽迈,兴致不衰,既爱红珠之财,又慕红珠之色。当时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便想嘱托橘人,替他圆成这样好事。云麟当时只瞧见他附着橘人耳朵谈话,他又那里会知道便谈的他意中人呢。橘人明知红珠同云麟打得火热,红珠除是不嫁,如若嫁人,自然舍却云麟,没有第二人的想头。无如碍着许世叔的情面,凡事又须仰仗着他,只得满口答应。晚间便同他夫人商议,他夫人笑道:“这件事你忙什么呢,忙了也不中用。横竖我的名片,前天已交给云少爷带转回去了,我们再等待一两日,那个红珠姑娘如若到我们这里来拜会,那就再好不过。便是她置之不理,我们既要替姓许的出力,少不得贬一贬身分,等我亲去访她,见机行事。老实说,一个女人家她有什么定见,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一样会上了我们的道儿。”
鲍橘人听到这里,笑容可掬的连连望着他夫人作揖,说一切仰仗,万一替许世叔办得妥贴,我的机会一定是跑不掉了。前日我瞧见的那封信函,以后决不向你追究。他夫人将他轻轻眨了一眼,当时也不曾说甚。后来一共也不曾见着红珠来访,橘人忍耐不得,又禁不住许道权的催促,回来便向他夫人絮。他夫人便拣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带了丫头,坐了大轿,径自去拜谒红珠。红珠这几天虽然远着云麟,然而当这昼长人懒,总觉得有些闷恹恹的,不知怎生消遣才好。忽的门房里家人,呈上那紫罗女士名帖进来,红珠知道便是云麟替我介绍的那个女友,一时拒绝不得,便分付请见,紫罗身段伶俜,眉目间颇露着英敏神态,见了红珠便笑着上前握手。红珠在这当儿,忽的想到前次云麟告诉自己那句小衣脱落下来的话,不觉红绯双颊,笑得合合的,尽管向着她上下打量。紫罗也猜不出她笑的用意,坐下来的时候,先自叙了几句寒暄,然后便一长一短,询问红珠近来境况。红珠也一一答应,觉得紫罗的为人,十分豪爽,两下里越谈越是亲密起来。紫罗又叙述她对于诗文上,如何研究,以后还须不时过来领教。红珠笑道:“提到文字这一层,真是羞人答答的,妹子对着那些书本上的字,至多认识不来一二十个。姐姐要同妹子研究起来,可算是问道于盲的了。若承姐姐不弃,能于常常赐教便好。”
紫罗笑道:“姐姐这又何必客气呢,云少爷的文字,外子橘人是最佩服不过的。姐姐同他形影厮守,还怕不日有进益。妹子袜线之才,又算得什么!”这一句原是紫罗借此试探红珠口气,可巧红珠因为朱二小姐那句话,急于避这嫌疑,忙笑着说道:“妹子幼年,虽同云少爷认识,近年叠遭丧乱,凡百灰心,云少爷他是有了家室的人,彼此却不轻易会晤,更讲不到研究文字上面的了。”紫罗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动了一动,便趁势掩口笑了笑,像似欲言不言的光景。红珠转有些诧异,也笑问道:“姐姐笑什么?想是笑妹子连字都不认识,不该大言不惭的,同姐姐提起文字,可是不是?”
紫罗忙笑着摇头说道:“姐姐又错会我的意思了。文字这一层,我辈不过借他消遣,会与不会,原没大要紧。我只笑那些男人家,惯喜欢枉口赤舌的乱说,若论疏不问亲,我本不该说这样话。不过觉得云少爷诬蔑姐姐太甚,他同愚夫妇谈论起来,公然承认姐姐是他的外室,还形容出百般恩爱,叫人听着委实有些惭愧。其实我同姐姐,并不是深闺娇女,没的还去怕人玷污了身份。然而果系有这件事,在未曾正名定分之先,也还该守着秘密,何况没来由的,凭着他一相情愿,硬派姐姐嫁给他,就嫁给他呢。”
紫罗一面说,一面便拿眼去偷瞧红珠,只见她蛾眉微蹙,杏眼合瞋,知道自家的大功,已渐有进步,重新笑道:“彼此闲谈,姐姐却千万不用介意。”说着又牵涉到别的闲话。红珠又命珍儿捧出几盘点心,让着说道:“仓猝之间,也没有什么供应姐姐,随意略用点,姐姐却不可见笑。”紫罗当时只拈了一片玉带糕,放在嘴里。红珠笑道:“姐姐的住址,在名刺上已经瞧见了,改一天妹子当竭诚去奉拜。”
紫罗笑道:“姐姐若肯光降,妹子没有不欢迎的道理。到是要求姐姐先行明示一个日子,好让妹子在舍间等候,免得彼此歧误。”红珠想了想屈着指头说道:“便是初八罢。这一天是浴佛日子,妹子拟到天宁寺去拜一拜佛。姐姐如若高兴,最好是一齐偕往。妹子便分付他们预备船只,顺便向小金山平山堂一带去散散闷儿。”紫罗连连答应,当时即行告别。红珠送她出门之后,一时想着云麟,不免着实有些烦恼,先本拟向他诘责,又觉得羞于启齿。后来拿定主意,彼此会面时候,虽然不提这事,然而红珠对着他的神态,益发凛若冰霜起来。云麟虽知道紫罗曾来晤对过一次,却不料到他别有意见,只是狐疑不决,又不便用甜言蜜话去打动他。两人各有了心了,却都说不出口。像这样延挨下去,你叫他们怎样会不生疏呢。紫罗回家之后,一长一短便把这话告诉了橘人,又说:“不久还去逛小金山,所有费用,你应该向许老头儿去说一句,叫他多送些款子过来。他若是悭吝,我们便不管他的事了。”
橘人听了大喜,果真跑到许道权那里筹款。许道权只要达到他的指望,银钱却不顾惜,当时便交给橘人五十块钱。其实紫罗同红珠一路游玩,简直是个女清客的身份。红珠那里肯要她费钱,因此夫妻俩转坐享许世叔的款项,不时的还借着这名儿去向他告贷,连前搭后,许道权交给橘人的洋钱,已是不少。他也是个老奸巨猾,便时常催促橘人,要实行娶红珠回来,又允许他娶回红珠之后,另外重重的酬谢媒人。紫罗那里还肯怠慢,只是同红珠往来已非一次,暗中虽拿话去打动她,这件事却不曾明揭其旨。却好这一晚在红珠那里吃的晚饭,一直谈到夜分,红珠便留她在那里住宿。紫罗得了这个机会,非常欢喜,当时便在灯下喁喁细语,先替红珠筹划终身的结局,后来便说到个姓许的,家资怎生富厚,年纪也还不多,家里虽有两房姬妾,他却爱慕姐姐不过,只要嫁到那边,随时扶为正室。妹子同姐姐要好,方才肯多这件了儿。姐姐如若不信,听凭出去打听。妹子的话,是没有半句虚浮的。红珠听了这话,只是点头微笑,谁知他们说话的当儿,却不防被珍儿听得明明白白,兀自吃了一惊,便打定主意,要去告诉云麟。无如云麟近来不常到此走动,急得珍儿眼巴巴只听云麟到来。又隔了几日,傍晚时候,云麟踅得进门,刚自转入屏风,一头便碰见珍儿,笑问道:“你们姑娘在屋里干什么呢?”
珍儿见身边没人,向他摇了摇手,指着旁边一条甬道,先自跑得进去。云麟见她这鬼鬼祟祟样儿,又猜不出她有何用意,只得悄悄跟着她。珍儿掉转脸望着他笑道:“好少爷,你这几时向那搭儿去的,如何瞧不见你的影子?可不把我想坏了。”云麟不觉卟哧一笑,低低说道:“痴丫头,你家姑娘到不想我,要你想我则甚?”珍儿也觉得适才的话,说得大意,羞得彻耳根子通红起来,重新含笑说道:“我得了一个消息,须要给你知道,你还该打点打点究竟怎生办法,万一延挨下去,怕我们姑娘便不是你的人了。”
当时便将紫罗同她姑娘说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云麟听了真向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也不知是怨是恨,随即要跨进去,向红珠责问。珍儿一把将他扯着,笑道:“少爷你忙什么呢,她若是问你怎生得了这信,岂不要责备我多事。在我看,此时你且不必去见她。她近来总有些懒待动掉,正和衣睡在榻子上呢。彼此便会见,也没意味,你还是回去同老太太他们商议商议罢。”云麟想了想,觉得她这话,也很有理,于是没精打采,径自别了珍儿,转回家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五回 大设冥筵谰言发噱重收孤子高谊可风
一盏煤灯底下,秦氏坐在上首,云麟同他妻子柳氏一排儿在下边并肩坐着。云麟只是垂头丧气,除得失声长叹的分儿,一句儿也不开口。秦氏笑道:“这可难煞人了。叫你去同二小姐斟酌,你又说二小姐曾经拿话恼了她,断然没有指望。然则请谁去探听她的意思呢?依我主张,红姑娘她既不肯嫁你,也只合罢休。她的身子,有她自主的权力。便是勉强拢合起来,也没趣味。知道的呢,说你们当初原有这样爱情。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们觊觎她的财产,巴巴的将人家女孩子骗得进门。好孩子,你将这痴心抛掉了罢。如果那姓许的真是不错,红姑娘将来有了倚靠,我们应该替她欢喜。大凡一个人,都要记着别人待我的好处。红姑娘当日待你是个甚么样儿,你不该一概抹煞,反去怨恨她,那就不在情理了。”柳氏接着笑道:“安知她不因为那姓许的,是曾经做官的人。做官的人,多几房姬妾,原不打紧。我瞧目下这民国里,无论谁都可运动官做。你若是做了官,包管她也愿意嫁给你了。”
云麟望着柳氏瞅了一眼,咬牙说道:“你知道甚么!我当初又做甚么官来?她怎生那样同我要好?官不官可想没有关系。况且那许道权何尝真做过官,不过跟官罢咧。他欺骗得红珠,却骗不得我。不过这样话我不便去告诉她,急切又寻不出一个人来,跑去向红珠说个明白。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包管不至落他们圈套。”柳氏笑道:“放着一个人,你不会去寻他去。红姑娘纵不愿意见那朱二小姐,不见得连仪妹妹都恼起来。”
云麟笑道:“我也曾想到这里,只是羞人答答的,不好意思去同仪妹妹说这样话。如今也没法了,明天少不得要向姨娘那边去走一趟。只是仪妹妹在几天头里,同红珠往来过几次。后来便因为有了那讨厌的紫罗女士,她们也生疏了好些。可想越是这样妇人,越笼络得人住,”当夜无话。云麟一早便起身下床,催着黄大妈烧茶烧水,草草盥洗了,便开门出去。刚出了巷头,不防刺斜里跳出一个人来,一把扯着云麟臂膀,笑道:“老弟起得好早,我知道你是向我那里去的,我们一路同行,可好不好?”
云麟将那人一望,原来正是田福恩,忙正色说道:“谁说我是寻你的?你未免过于一相情愿了。别人有别人的要事,千万不用再同我歪缠。”田福恩扭头笑道:“我只不信,你通记不得今天我在庙里替杨蝶卿做寿。”云麟想了想,方才恍然他那帖子上,正是填着今日日期,只得含糊应道:“我连日心绪很是不好,真个忘记你这件事了,你先请回庙,停刻我一定过来行礼。”
田福恩那里肯答应,死命揪着云麟不放,笑道:“老弟你还有甚么心绪呢?又有个美人儿,镇日价厮伴着你,又不愁没有钱使。不像哥哥窘得没法,若是手头宽绰些,像这样牢事,我也不去干。不瞒你说,我昨天请个我家小舅舅周二福做着账房,所有收的款子,归他经理。至于我呢,要在寿堂上陪人磕头,分不出身子来。到外边陪客,老弟交游又广,熟人最多,这件勾当,你不替我担任,还去找谁呢?快走快走,迟了客来得多,寻不着孝子,不要被人家笑话。”说毕,也不容云麟分辨,脚不点地的,被他一直拖入那座古都天寺。云麟跑得气喘嘘嘘,进门一望,已迥不似前时景况。因为那庙自经柳春改过学校以后,所有神像,多半移至他处。学校解散,也没有人进来住持,便是王道士也不知去向。窗栏朽败,栋宇崩颓,委实叫人看着,觉得甚是荒凉。走入后一进大殿,果见壁上悬着一幅影像,面前放一张白木桌子,两枝蜡烛,一炉散香,上首还安了一盒茶食,一只茗碗。云麟仔细将那影像瞧了瞧,嘴上多着一撮胡须,看去迥然不像杨靖,笑向田福恩问道:“这幅影像,是打那里觅来的?”
田福恩歪着嘴说道:“杨蝶卿那里还会有影像呢,我既替他做寿,没有影像,叫人瞧着便不像了,亏我还有主意,在家里寻出这一副画儿,据说这画儿,不知是那一代祖宗的,权且把挂来着,觉得热闹些,你也不必去管他。”云麟笑了笑,又问账房设在那里呢?田福恩向东首一间小屋,指着说道:“喏喏,这不是账房,他们都猴在里面,你进去歇歇脚也好。”
云麟便趁势踱得进去,周二福见了云麟,吓得壁直直的站起来。旁边还有几位生客,云麟认得那瘦长脸儿,平时常常挑糖担子上街的。还有一个胖子,家里开着洋铁铺。一个江南口音的矮汉,盘了一条大辫子,在头顶当中,用腰带掖着短袄,并不曾钮扣。另外有一张破炕,躺着一个穿长衫的少年,深目高鼻,远远看去像是西洋人模样。云麟向他们拱了拱手,便待请向名姓。田福恩早笑嘻嘻的跳得进来,嚷道:“可晦气么,这一清早,还不曾见有人来送礼。”又用手在纸堆里翻了翻,向他舅舅周二福问道:“贺仪收得有多少了?我的宗旨,只要他们送钱,却不在乎他们磕头。”
周二福哭丧着脸说道:“连前搭后收到有一千多铜钱了,再等一会子,看是怎样。”田福恩将手搓了搓说道:“像这样弄下去,还不彀开支酒水呢,难不成白叫我做杨大哥的儿子。好杨大哥,你有灵有圣,帮了忙罢,我是折不起本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田福恩又指着一干人笑道:“我就怕冷清清的没味,特地将我们这一班老邻居请得来,帮个场面。”遂告诉云麟说道:“这是陈大发,这是刘家狗子,是我们铺子紧邻。”又指那矮汉说道:“老弟你不用瞧不起我们这位盟兄,他虽说当了一个瓦匠,在城里最是有名望的,谁人不知道他是吴二钉锤。他在别的匠头上工,所以也没有一定住处。”云麟笑道:“失敬失敬,今日可算是群英高会了,还有一位先生呢,兄弟还不曾请教。”
炕上那人早板着面孔坐起来,懒洋洋的说道:“久仰云先生大名,是前清学里的秀才,可惜如今却用不着了。我们吃的外国人饭,做的外国人事,所以先生没处认识我,不知不罪,我便住在北河下天主堂西首,家叔叫做顾阿三,你先生提起来应该知道。我名字叫做顾亮,表字大通。”田福恩笑道:“你们通不见那天主堂女教士,出门后面跟着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仆,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那便是顾大哥的夫人,女教士看待她真是天字一号。”
大家正谈得高兴,看看已近午牌时分,虽然有好几处送来几封封套,里面多的不过五六个银角子,少的还有二三百文,只要被田福恩瞧见,他便揣入怀里,周二福替他只做了一个账房幌子。好容易又等了半天,周二福蓦伸头望了望,吆喝着说道:“客到,……客到。……”田福恩巴不得这一句,好生兴头,一溜烟跑向灵桌旁边,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在那里老等。偏生来的是个老头子,瞧他年纪,已逾七十,步履很是艰难,一摇一摆,走了好一会功夫,才踱到垫子旁边。云麟也就跟在后面,尽他陪客的职务。那老头子跪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头。田福恩也对他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田福恩自家便喊起来说:“孝子叩谢。”那老头子复行又磕下头去。这一下去,几乎扒不起来,气喘嘘嘘的在地下挣命。云麟很不过意,走近前将他扶起,请他在椅子上坐了。田福恩早笑得跳过来,望那老头子笑道:“累老伯的大驾,小侄心里着实不安,停一歇便开席了,老伯务必赏个脸儿,吃了饭再走不迟。”那老头子一时还不能开口,只望他点了点头。
云麟却认得这人是街上开材板铺的唐老板,为人很是古道。他接了田福恩请帖,牢牢记着,一定赶来行礼。田福恩这时候便嚷着肚腹饿了,他在自家店里,本带了几个小官,同打杂的伙夫,在后面弄菜,一会子都喊进来,分付他们调排桌椅。四面望了望,除得供杨靖的灵桌,其余第二张桌子却没有。伙夫没法,在一间空屋里拖出两张破坏不堪的经忏桌儿,放在殿上,长长的倒还同那大餐桌子差不多。几盘鸡猪鱼鸭,陈设上来。大家分宾主坐下,不消说自然是那唐老板首席了。席间闲话,田福恩便卖弄他在上海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刘憨狗子笑问道:“田大哥,你既然到过上海,可曾坐过电车没有?据人说起来,那车子便像天上打闪,人坐进去,身子便同打闪一样,一闪打过去,一闪又打过来,像这样打法,没的将人不吓死了。”
田福恩还未及答应,周二福也笑说道:“如今世界上的事,再奇怪没有,都笑我是乡下人,不曾看见过电灯,那电灯不是满街上都有了吗!我不奇怪他别的,只奇怪那点电灯的人,怎么不约而同,说点就都点起来了,飞毛腿也跑不来这样快,这就不怪我们只知道人点灯,一共不看见点灯的人了。这也罢了,有一天我经过一处地方,瞧见一个穿西装的人,说他呆又不呆,说他不呆呢,他没的对着一个小木箱儿,喃喃呐呐的讲话,我背地就问了问人,说这位先生同谁讲话?那人告诉我说:那先生是同他堂客讲话。我听了笑得肚肠子发疼,他疑惑我打乡里进城的,甚么事都理会不得,自然拿这样话来哄我。你们大家想想,那木箱子周围也没有七八寸宽,一尺来长,他这堂客,再矮小些,那木箱子也盛不住他的堂客呀。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过不屑同他去辩驳罢了。哼哼,他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拿这样鬼话来同我开心,他不知道我这乡下人,却还与众不同,见识比他高着几百倍呢。当时若是我拿话同他辩驳,包管他羞的要不得。……”
周二福越说越是高兴,那大块肥肉,便尽性夹着望嘴里塞。顾亮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只仰着脖子向别处瞧望。二福正讲得高兴,偏生那位唐老板耳朵不大方便,他便欹过身子向云麟问道:“他们在这里讲甚么?何妨说给我听听。”云麟见他是个聋子,忙提着声音回答道:“他们在那里谈论时局哩。”
唐老板不慌不忙,叹了一口气,冷笑说道:“史六么?那个畜生越发倚老卖老的了,论他的岁数,比我还小得十多岁,他仗着他哥子在都督府里打更,他的字馆也不去开张了,镇日价在街上讹人。他讹别人也罢,偏生讹到我们这棺材铺子来了。去年年底,他的嫂子得了暑痧身死,承他的情,巴巴的来照顾我家棺材,这也算不得甚么,谁知那厮惫赖不过。买了我一个棺材,到硬饶去两个。……”这句话说得大家哄堂一笑。田福恩向众人挤了挤眼睛,说道:“你信他呢,天下也没有这种事体。”那唐老板已瞧见田福恩神情,急得甚么似的,将嘴上胡子抹了抹,面红气急的说道:“我若冤枉他,叫我家里也死人。他饶了我两个棺材,却是比他嫂子睡的小得许多,他也有他的主意,他说自从换了民国以后,弄得民间柴荒米贵,这小棺材毕竟是木板制就的,他扛回去劈了当柴烧,也彀煮熟好几顿饭。有钱的人,才怕忌晦。史六穷极了,他那里顾得忌晦不忌晦呢。”
云麟听了,笑着点了点头。一会子由伙夫送上一碟臭鱼来。众人见了那鱼,一双一双的筷子,早已劈空而下,比较打鱼的在河里用叉叉鱼,还来得飞快。云麟同顾亮都端坐着,不肯去吃。田福恩只顾招呼他们说:“臭鱼比臭肉好吃得多呢,你们也来尝尝看。”顾亮正色说道:“那鱼臭得这样,还好下咽吗?吃下去怕不能卫生。”陈大发笑道:“果然甚么叫做卫生呀!我们敝同行招牌上都换上这字样儿,我就不大懂得。”唐老板这时候将云麟袖子扯了扯,歪着头向他说道:“真个过到老学不了,我们那条街上,是凡有开店铺的,都拿这卫生两个字,做了招牌。说也奇怪,那生意就比平时好得几倍了。可想这卫生便是招徕雇客的好法子。改一天我也想奉烦先生的大笔,替小店里写他几个大字,说是卫生棺材可好不好?”云麟此时嘴里刚衔着一口饭,不由笑得喷将出来,喊着说道:“人家既然讲究卫生,就不会害病,既不会害病,那里会死。不死又要棺材何用?在我看,宝号的招牌,这卫生两字,断断用不上去。”
顾亮在旁边冷笑说道:“云先生你这话,然而不然。他们这些吃臭鱼的,怕离睡这卫生棺材,也不很远。”周二福不由狠狠向顾亮眨了一眼,半晌说道:“你好骂呀!我们吃不吃臭鱼,干你屁事!”顾亮用手指在脸上刮着说道:“我请你少开些口罢,你连那德律风都不知道。这卫生的道理,你更不配讲了。”吴二钉锤插嘴笑道:“甚么叫做霹雳通,这霹雳通的声音,大约除得我们替人家竖柱上梁,用那木榔头敲得价响,有这霹雳通,要说是霹雳通还可以同人讲话,我死了也不明白。”周二福笑道:“可是的,我们只管吃饭,不必理会他们这些鸟语。”
顾亮气愤愤,还待再说,云麟怕他们闹翻了脸,忙做好做歹,拿别的话岔得过去。一时饭已吃完,各人也就纷纷散去。田福恩依旧扯着云麟不放,又等了半会,委实见没有人来,周二福将所收的款子,用一面算盘,滴滴搭搭,算了半日,约莫不足十串铜钱光景。除去本日开支,所落已是不多。田福恩没法,只得喊了几句晦气,算是白替杨靖做了一天的孝子,掳掇了什物,垂头丧气跑回去了。云麟见时候已是不早,只得大踏步向淑仪这边赶来。刚刚走近门房,忽见那个伍升撅着嘴坐在一边。云麟笑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
伍升气愤愤的站起身来说道:“老爷不是在书房里坐着吗!他有这样好心,若是我就容这厮不得,还巴巴的同他讲话呢。”旁边还有几个家人见他这模样,尽自瞅着他发笑。云麟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缘故,早大踏步踏进二门,暗想既是姨父在家,少不得先去见一见他。小厮们见是云麟,早替他打起帘子。伍晋芳此时正盘膝在炕上坐着,炕儿下边,站了一个少年男孩子,晋芳笑嘻嘻的指着那男孩子,向云麟问道:“来来来,你瞧他是谁?不过一两年光景,身段比起先便长得许多。”
云麟皱着眉头笑道:“这不是稳子,他同他那母亲是住在上海的,怎么这一会子又来寻着姨父。……”一面说,一面想起伍升适才情形,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伍升犹记着他父亲那一次捉奸的笑话儿,所以不满意稳子来见他们老爷。伍晋芳叹道:“这孩子如今委实苦极了,据他告诉我,自从父亲死后,他母亲便在野鸡窑子里充当姨娘,所入的款项,母子两人,倒还可以从从容容的度活。不料今年春间,他母亲忽的姘识了一个广东汉子,冷不妨跟着那汉子跑了。急得他走头无路,后来便在码头上,替人家扛茶叶包儿,将就混个三顿。无如他身子又单弱,扛到半月光景,又一口一口吐起血来,睡在江滩上挨命。后来碰见外国洋行里一个买办,瞧他可怜,便问他有处投奔没有?他倒还老实,便说自幼儿跟随过我的。那个买办很是热心,当时便替他轮船上打了一张免票,又交给他三五块现洋,叫他一路向扬州来投奔旧主。罢咧,人当患难时候,便有一千件不好,也该不计较他了。偏生那个狗头伍升,见了他的影子,兀自生气,死命拦在头里,不肯替他通报。幸喜我打从外边走回,见他索索落落的,躲在照壁后面哭泣,我依稀还记得他的形状,被我唤了进来……。”说着又掉转脸向稳子说道:“你乖乖的暂在我这里住着,可惜我近来闲居,公馆里也不能安插你。等你将息好了,我们扬州有一所第六工厂,他们厂长也是我的熟人,将来报名进去,好好学点工艺,一辈子便不愁没有出息,不比在人家当奴才的好。”
稳子含泪点了点头,又上前向云麟打了一个扦儿,然后才慢慢的退得出去。伍晋芳笑道:“我又来做烂好人了。当初待他父亲,是个甚么样儿,后来他还想出法子,要我的性命。我瞧稳子比他父亲觉得妥贴些,但不知长大成人是怎么样罢了。”云麟笑道:“林雨生那厮,简直不同人类。稳子虽然秉了他的遗传性质,大约总还不至同他父亲一样。姨父出了好心,定然有这好报。”伍晋芳将头一扭笑道:“奇呀,你们研究新学的人,也还讲这报应的话么?如今世界上,当真还有报应吗?越是杀人不眨眼的督军,越是势位富厚,王法既无从干预,天理又近于渺茫。……”说着又从茶杯里,蘸了一滴清水,向那炕儿上写了几个字笑道:“像他们这样殃民误国,若讲到报应上,他这一颗脑袋,便砍了也不够偿还百姓们的膏血。我一生是愚而安愚,若早肯将良心放在半边,至少一个县知事儿,稳稳到手。何至到了今日,还伏处牖下哩。”说罢,又哈哈大笑,跳沿下炕说道:“话多了,话多了,你可曾进去见你家姨娘没有?”云麟忙道:“还不曾进去呢,甥儿今天过来,原想同仪妹妹他们谈谈心儿。还有一件要紧事体,同仪妹妹斟酌斟酌。”晋芳见他提起淑仪,不觉眼眶子红红了,凄然说道:“你的仪妹妹病了好几日了,如今一共还不能下床。想起来,这孩子也委实可怜,你且坐下来,让我告诉你。”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广陵潮》合集7 李涵秋著
第七十六回吃虚惊祸生眉睫设妙策任用心机
云麟当时听见淑仪有病,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顿时爽然失色,劈口问道:“不久仪妹妹还好端端的在舍间的,怎么隔不了几天,忽然会病起来?甥儿连日因心绪不佳,也不曾过来请姨父同姨娘的安,仪妹妹这病,可还有碍没碍?”晋芳叹道:“论她的症,一时却还不至有什么危险。不过延挨下去,怕终久没有起色。她这病的缘故,便因为前天是玉鸾小生日儿,他家又没有别的亲族,这边少不得办了几样素菜,在屋里设起几桌,勉强供了一供。依我是不许那些僧道进门,无奈家母依旧不大开通,又招请了好些和尚,铙钹叮,敲得震天价响,那种声息,叫人听着最是伤心的。况是仪儿他们夫妇,在世又不曾过着多少日子,就轻轻将她抛撇下来了。仪儿又因为住在母家,不敢放声大哭,这一天便呜呜咽咽的,一共不曾干着眼泪,勉强挨到夜深,突然嚷着心痛。脸色都发青了,吓得她母亲不住抱着她嘶唤。登时请医诊视服了几帖药下去,略略好些,只是还不能多进饮食。咳外病好医,心病难医,这是她一生的病根,叫别人有甚么法子想呢。”
云麟跌脚说道:“这也难怪仪妹妹伤心,然而玉鸾大哥既已死了,生者在世,总应该保重身子才好。仪妹妹这一点上,怕她就瞧不破。”晋芳望着身边一个小厮说道:“你进去向太太问一声儿,看小姐可曾下床?云少爷进来瞧小姐的病呢。”小厮答应自去,转来说道:“小姐刚才服药下去,此时蒙着被稍睡一睡。太太说云少爷如能在这里耽搁,等吃过晚饭回去不迟。”晋芳笑道:“好好,我在家里正苦寂寞,老贤甥不妨在此多谈一会。”于是又命小厮们泡上好茶,云麟怀着满腔心事,正待向淑仪诉说,不料淑仪又病起来,未免有些怏怏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晋芳搭讪着说道:“仿佛有一天听见他们告诉我,说你那如夫人,已经将你们老太太接到一处去过活,这也很见得她的良心。老贤甥,我此时转有些羡慕你的艳福。……”这句话不防转勾起云麟愁绪,叹着说道:“姨父休提这话,我也没这福分娶她,她也没有这心肠嫁我。幸喜家母还有点主见,若是老早答应她,便搬到那边去住,怕一时还来不及搬回舍间呢。”
晋芳听了这话,不由怔了怔,说道:“这又奇了,你同红珠是感恩知己,打从患难里阅历过来的,不见得她变心恁快,你休得诬蔑了人,后来是要懊悔不及呢。你不记得我那翠姨儿,便因为我一时听信谗言,白白将她小命送掉。如今提起来,我总觉得对不住她。”云麟道:“她与翠姨的境遇,又自不同。女人家心肠,容易见好爱好。甥儿原系寒士,没有叫她恋我的地方,那里及得这姓许的,又有钱,又有势呢。”晋芳笑道:“难道这姓许的,要夺你这爱宠不成?哎呀,他就太不自量了。不是我当面奉承老贤甥,像老贤甥这样的品行、面孔、性情、学问,要算是千中挑不出一个,他把甚么来比赛?像是年纪上比你小得几岁,也未可知。”云麟听到这里噗哧一笑,说道:“若论年纪,怕他已经做得红珠的祖父了。据人说,这姓许已是六十开外,一搭胡须,看去便叫人讨厌。”
晋芳想了一会,拍手笑道:“你说的这人,可是许道权不是?不错呀,他虽说有了一把年纪,至于瞧见女人家,他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儿,依旧是个色鬼模样。我们有时同着宴会,但凡他带的局,都要同人家缠得一个不亦乐乎。”云麟笑道:“原来姨父也认识这厮。……”晋芳忙拍着胸脯说道:“老贤侄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去向他说一句,说这红珠已是准嫁给老贤甥的了,叫他打断这种梦想哦,我道是谁呢,他的女儿卖给人家做妾,他又要想人家女儿嫁给他做妾,我劝他且歇着罢。他屋里也有两个堂客,声名很不好听,没的在外间打这野鸡,把家里鸭子都飞掉了。替他想,也不甚划算。”
云麟在这个当儿,顿觉心花怒放,站起身来,深深就地一揖,说一切便仰仗姨父,如荷玉成,不叫甥儿抱向隅之憾,粉骨碎身,愿酬大德。晋芳忙扶着他笑道:“老贤甥尽管放开怀抱,我同那许道权也还有点交谊,包管一说便行。既这样说也不宜迟,我赶在此刻,便到他府上同他接洽。然则你在先说同仪儿斟酌的,可是为的这事?”
云麟红着脸说道:“甥儿因为仪妹妹同红珠还谈得来,意思想请仪妹妹去探一探她的口气。既有姨父替甥儿出这样力,仪妹妹不幸又病着,那个只好作为罢论了。”晋芳摇头笑道:“若论釜底抽薪,第一先须止着许道权。许道权不想娶她,她不嫁给贤甥,还嫁给谁。既这样说,我也不陪你吃晚饭了。你明天请到我这里,我定然有好消息报给你听。”云麟见他这样热心,十分感激,忙道:“姨父既然认识那姓许的,随后会见他,同他讲一句便好了,何必忙在这一时呢。”
晋芳正色说道:“这是一件甚么事,越早完结越好。将来贤甥多请我吃一杯喜酒,便算酬谢我,我也高兴来奉扰。”说着,真个带了一名小厮,并不乘轿,向云麟说道:“你到里边坐坐去好了,我若回来得迟,准在明天相见罢。”云麟见晋芳出门之后,便高高兴兴的踱入内室,向三姑娘问了问淑仪的病状。三姑娘只是唉声叹气,云麟不便再说甚么,坐了一会,告辞回家,三姑娘也没心情去留他。云麟回来,便将晋芳的说话,告诉了母亲,又说淑仪连日病在床上,姨娘他们焦烦得很。秦氏惊道:“仪儿是病不得的,你姨娘只有这一个贴己的女孩子,万一有个长短,叫她怎生割舍得她。你的事既有姨父替你调解,他们都是有体面的人,说出话来,包那姓许的驳他不得,早知道这样,早该去请你姨父,何等不好,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呢。”
云麟这一夜好生得意,便是做梦,比往常都觉得恬适些。柳氏知道这事,也着实替他欢喜。第二天清晨,曙光刚透入纱窗,云麟早一咕噜翻身下床,匆匆的抹了脸,兀自跑去会他姨父伍晋芳。一者要打听昨晚怎生去同那姓许的说项,二者也因记挂着淑仪病体。走入门首,别人都觉得他来的很早。伍升先笑道:“少爷昨夜想是不曾睡觉,怎么在这会子就跑过来。不但仪小姐他们不曾起身,怕老爷也还在床上不曾醒呢。”
云麟笑了笑,便直走进去。他是先到了晋芳上房,一瞧眼见朱二小姐云鬟蓬松,坐在梳桌傍边,用手托着腮颊,像是思索甚么似的。云麟笑问道:“姨父还睡熟么?他老人家昨夜几时回来的?”朱二小姐见是云麟,忙向他摇了摇手,似乎叫他不用惊动晋芳的意思,一脚跨出房门,低低说道:“你家姨父,晚间在外边去吃酒,不知同谁合气,回来时候,约莫已近二更,翻来覆去,也不曾好生安睡。刚才甫经睡熟,我想让他多歇一会儿,免在日间打盹。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你仪妹妹,好了,夜间服了小半瓶安眠药水,比较往常便咳嗽得好些。”云麟尚未及答应,猛听见晋芳已在床上翻了翻身,问道:“是谁在外边讲话?”云麟忙道:“是我特地过来见姨父的。”朱二小姐见晋芳已醒,忙替他将帐子钩上,笑道:“麟儿也不是外人,你要睡再睡一会也好。”晋芳揭开锦被,倏的坐起说道:“我也不睡了,你分付麟儿进来,我有话告诉他呢。”
朱二小姐当时便喊了一声云相公,云麟趁势便跨得进房。晋芳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替你办的那件事,很对不住你。我巴巴的约他在天兴酒楼小叙,席间便提到那话,叵耐那厮执定成见,说红珠本不须身价,他允着出一千银子做花粉费,已被经手的人,付过五百去了,其余五百一经等有了喜期,在喜期三天前交割,可想这事,不是生米已成熟饭。他又告诉我,说是个甚么姓鲍的从中撮合,他还有个女人叫做甚么的呢?那名字我记得很是雅帧?
!云麟此时已经哭丧着脸儿,接着说道:“不错,这姓鲍的叫做鲍橘人,他女人是紫罗女士。”
晋芳笑道:“真是的,叫做紫罗女士。许老还笑着说,他便愿意罢休,怕鲍氏夫妇还不愿意呢。他曾允许他们夫妇,事成了有重重酬谢。是我狠狠的同他驳诘了一顿,无奈那老货生就一副涎皮癞脸,你尽管生气,他依旧嬉嬉的望着你傻笑,这有甚么法想呢。……”
晋芳说话时候,已趿着鞋子,披衣坐近窗子面前。其时旭日初升,一线阳光,从帘隙里射入,映在云麟脸庞上,只见他泪眼盈盈,低头无语,委实叫人瞧着可怜。晋芳噗哧一笑,说也奇怪,便在他一笑当儿,忽听见外间震天震地一声响亮,又像是放炮,又像是火山爆裂。可怜那时候扬州光复不上两年,居民听见这样声息,没有一个不爽然失色。朱二小姐尤其是个惊弓之鸟,手里刚捧着一个茶杯,吓得豁郎一声,将杯子咂在地下,吐着舌头说道:“哎呀好响,这是甚么声息呀?”晋芳将他眨了一眼,冷笑道:“左右不过是孟军长在城外演炮,这也是常有的事,何至吓得这个样儿,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好好一座扬州城,难道有人杀进来不成? 贝蠹以俨喽颂幻挥斜鸬南於透久潜憬拷椴璞岸蕹鋈ァ=贾匦邢蛟器胄Φ溃骸安宦髂闼担易蛞够乩矗艘灰梗笔钡固婺阆肓艘惶趺罴疲闳绻钌岵坏媚歉龊熘椋颐潜阋雷耪馓跫迫グ臁!痹器肭飞泶鸬溃骸耙谈溉缬泻梅ㄗ樱敲挥胁灰赖模ぬ谈钢附瘫懔恕!?
晋芳笑道:“那许道权既拿定这样主意,我虽同他是朋友,却没有这权力去叫他不干。为今之计,如果请出一个有权力的人出来,向他说一句,他便不敢不依。我打听得那厮因为在买卖骨董上面,很想借此去巴结孟军长。孟军长的妇人曾让娟,目前有一百零七颗珍珠,颗颗都是肥大精圆,惟独只差得一颗,不能凑成百八数珠的数目。他夫人此时正派人四下寻访,如若有合式的,情愿不吝重价。我想去年仪儿在上海,替你带回来的那颗珍珠,我曾亲眼见过,真是无价之宝,你如愿意将那珠子拿出来,我托人前去运动,将这珠子便送给那曾夫人,不领他的价值,只求曾夫人在军长面前诉说一句,凭军长这样权力,还愁那许道权不附首贴耳,将红珠让给你吗?我这话你去想想,看可用得。……”
朱二小姐在旁也笑起来,说道:“哦,原来你们还是议的红姑娘那事,这计亏你姨父想得真好,拿这不会讲话的珍珠,去换那轻盈解语的红珠,委实再好不过。我替云相公打算,他焉有不肯的道理。老爷的神机妙算,我真佩服极了。”晋芳笑道:“我不过一时的计较,至于成否,尚未可知,此刻很不用你称赞。”
云麟早站起身,换了一副笑容说道:“难得姨父肯替我出这样力,甥儿感激不尽,少停便回家将珠子取来,悉听姨父做主罢了。”说毕,便告辞要走。朱二小姐掩口笑道:“云相公委实多情得很,此时巴不得大功告成呢。但是一层,既有了姨父替你帮忙,我的差事,可以卸责了,准备两肩荷一口,来扰你的喜酒。……”彼此正在谈笑,后面跑出个小婢,将头向房里张得一张。晋芳喝问道:“干甚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那小婢笑道:“老太太同太太命我出来问一声,适才外间是甚么声响?”
晋芳怒道:“偏是你们会大惊小怪,快进去告诉太太,外间一点事也没有,我最恨的,当这乱世,捕风捉影,有得没得的瞎议论。你们瞧这一响,包不出三个日子,外间又该闹出许多谣言来了。……”云麟刚走至门房,偏又瞧见伍升他们,挤在一处交头接耳,像煞出了重大事件。见了云麟,便有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向他说道:“云少爷你可知道孟军长被炸弹炸死了?”云麟大大吃了一吓,忙问道:“怎么怎么,你们是打从那里听来的?怕没有这事罢。”伍贵道:“我们原也不甚相信,不过街坊上,闹得很是利害,怕还总有点影响,我们不曾得着确信,又不敢去回老爷,怕老爷又骂我们编谎。……”
云麟此时也不暇同他们谈讲,三脚两步便跨出门。可不是的,才走向大街,满街的人都变了颜色,没有一人不叽叽喳喳议论这样消息,甚至有将铺门掩上的,有挑抬行李出城躲避,怕军长死后兵士要哗变的。瞧这样情形,比较那一年光复的变故还利害些。把不住心头上突突的乱跳,也顾不得甚么,飞也似的跑转回家。刚跨进门,黄大妈已索索的抖着,说道:“好了,少爷回来了。太太刚打发我去请少爷,外间闹的那样可怕的事,少爷想该听见了。”
云麟点了点头,走入堂屋,见他母亲同柳氏都愁眉泪眼的,站在桌子旁边,下首还立着一个女婢。云麟赶着向那女婢问道:“珍儿你来则甚?”秦氏接着说道:“这真是天外飞来的祸。孟大人驻扎在城里,全城的人都倚若泰山,不知为甚好端端的出了这样岔子,他手底下兵士又多,平时还怕他们闹事呢,孟大人这一死,那还了得,谁人施这样毒手,不活活的坑杀百姓们性命吗。听说红姑娘吓得只是尽哭,她又是个没脚蟹,一个可以倚托的亲人也没有,巴巴的打发她这珍儿来,请你去商议避兵的方法。我知道你今天是在伍府那边,正待叫黄妈去唤你回来,如今可是巧极了。家里你且莫问,到是赶紧到红姑娘那边走一趟罢。”
珍儿也说道:“我来的时候也久了,怕姑娘着急,少爷快快前去才好。……”这一顿话将个云麟说得眉开眼笑,所有适才的愁苦,以及听见的恐慌,顿时卷入爪洼国里去了。还疑惑是在这里做梦,仰头望了望天色,分明红日杲杲,可想不是梦境,掉转身向珍儿笑道:“我同你一路走罢。”珍儿答应着,两人出了笔花巷,云麟含笑问道:“珍儿你可是要随着你们姑娘,嫁到许家去了?你可知道,你们喜期订在甚么日子?”
珍儿将头一扭笑道:“这话谁告诉你的?前番我得了这样消息,真是吓了一跳,后来瞧着我们姑娘情形,那里肯去嫁那老头子。鲍太太虽然劝了好几次,姑娘只是不肯应承。”云麟冷笑道:“你还瞒着我呢,你姑娘现已得了人家五百两身价银子,还有五百两,专等喜期交割,你打量我不知道么?我的耳报神,是再快不过的。”珍儿急道:“没影子的话,亏少爷说得出口。我们姑娘虽穷,也不至爱上那一千两银子。是谁诬蔑我们姑娘,这是要割舌头的。”
云麟到此方才有些明白,暗想这银子,怕不是给鲍橘人骗去用了,一时也不便同珍儿去辩驳,转笑说道:“有也罢,没也罢,只是你们姑娘近来不肯同我好,可是真的。”珍儿笑道:“少爷又来冤枉人了。姑娘若是不同你好,今天为甚叫我来请少爷呢?总而言之,任是姑娘不同你好,少爷却千万不可不同她好。我同姑娘,是一步不离的。据她口气,总还忘不了少爷。所以任凭那鲍太太再会挑剔些,我却不替少爷担心。”两人说着话,已走入门里,红珠瞧见云麟,不由近前握着他的手,跌脚说道:“外边的事,你想是听见了。目前这危如累卵的扬州,眼见得是朝不保暮,我此时转懊悔不该离去上海,跑来受这样惊险。你呢,近来又不常到我这里,我想不出那件事儿得罪你了。老太太他们,可打算怎样办法?万一你们走了,是要携带着我的,我一个人委实害怕。”云麟见她那样慌急情形,不觉又怜又爱。至于云麟对她说些甚么,且等在下将孟军统致死的缘由,叙述清楚。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七回一夕话款款续良缘半江风匆匆送行色
原来这扬州地方,自从被那孟军统占领之后,城池虽不甚大,至于论他形势,却东扼运河,西连皖豫,巍然江淮重镇,为南北战争上,所必觊觎之点。论那孟军统手下的兵卒,号称两师,其实一师多人是有的,平时饷糈归中央接济。每逢缺饷时候,扬州居民便风鹤震惊,深恐有哗掠之变。尚幸孟军统声威素著,颇得军心,一共不曾出着变故。在这头一年夏秋当儿,军统忽的害了一场重病,几于一瞑不视。其时人民,已是心胆悬悬,镇日镇夜的打算迁居避乱。后来幸亏被一位医生诊治痊愈,大家方在额手称庆。但是那孟军统虽出身草莽,然为时势所趋,他一心却倾注共和,不以君主专制为然。当时党派纷歧,有钦佩他的,也有嫉忌他的。他对于保护人民,辅助公益,却还尽心竭力。又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同一班骨董客人,研究金石,赏鉴书画。遇着宝贵的古玩,他是不惜重价,成千累万的银子将那古玩买他回来。所以他的那所住宅,别的点缀却没有,至于这汉魏碑帖,雍乾磁器,真个如入五都之市,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物聚于所好,以军统这样势位,谁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伙友,往来其门,络绎不绝。这其中有两个人为军统所最亲信的,一个叫做吴臣杰,一个叫做艾二。单表吴臣杰原系许道权的朋友,许道权常常同军统研究古玩,所以特的将他荐在军统左右,他们两人,从春间便挟了军统的重资,向上海一带去购访珍异,平时也还通着消息,报告时价涨落,以及物品优劣。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傍晚时候,阴雨,军统公馆门房里,忽然进来一个短衣汉子,行色匆匆,像是打远道来的模样,双手捧着一个小匣儿,郑郑重重,交给门房那位管家,又从怀里掏了一封信函,口称是上海姓吴的,打发我将这匣子赍送回来,呈给军统,内有磁瓶一只,价值巨万,须得军统亲手开启,免致损坏。那个管家因为军统出去宴会,便命那汉子将匣子和信,放在这里。那汉子得了这话,兀自大踏步走了。
管家不敢怠慢,随即一道一道的,将这匣子和信递入,里面因为物品很是贵重,便藏放在军统一所密室,这密室别人是轻易不能擅自出入的。及至军统回来时候,已是夜深,别人虽然将这事禀明,军统不过略点了点头,也不曾进去瞧看,便自入寝。次日清晨,心里悬挂着这匣中宝贝,连盥洗都来不及,掖着衣服,趿着鞋子,匆匆直向那座密室行去,随在身后的,只有一个小厮,准备军统随时驱遣。军统见了那匣子,十分欢喜,亲手将外边包裹拆开,一重一重的,封得甚是坚固。再瞧那匣子,见方只有二尺来长,用手推了推匣盖,只是纹丝不动,一时性起,便分付那小厮,帮着开启。小厮真个走进来,使劲搡了一会,好容易经军统将盖子开了半边,只见里面一缕一缕的青烟氤氲而起。
军统是个久经战阵,在江湖上磨练出来的人,有甚么瞧不出内中破绽,登时喊了一声不好,将匣子向桌下一推,掉转身子,便想避闪。说时迟,那时快,军统刚退得两步,那匣子早嘣然迸裂,一个极猛的炸弹,炸得窗格齐飞,栋梁倾折,可怜孟军统同那个小厮,便一齐遇难。这一场巨祸,不独公馆里上下人等,吓得魂飞魄丧,一面捉拿凶手,一面在火窟里寻检军统的肢体,消息顿时传遍全城。诸君试闭着眼想一想当时情景,何能怪那一班百姓们,男啼女哭,觉得大祸便在目前。俗说蛇无头而不行,军统既然身死,就保不住他的兵士不趁机捣乱。幸喜军统平素尚得人心,所有各营的军官,都感激军统待人好处,立刻聚在一处会议,先按着兵士不许暴动,又打了电报到北京政府,保举军统的兄弟代行职务。北京回电立即允许,因此人心才稍稍安戢。
至于我叙的这一段情事,看似与我书中没有关系,谁知这事不但与我书中有着关系,而且与云麟同红珠的姻缘,还有极大的关系呢。若问与云麟同红珠的姻缘有何关系?我必再将孟军统死后的情形,略叙一遍,诸君方才可以明白。军统既死,这害军统的一人究竟尚无主名,推原祸始,同匣子一齐寄来的那封信函,原系吴臣杰的手笔,可想这件事必然与吴臣杰有关,或竟是吴臣杰同人通共来害军统,亦未可知。这个当儿,不但吴臣杰同艾二,迁入嫌疑犯中,便是推荐吴臣杰的那个许道权,也不能置身事外。先由代理军统孟老三传出命令,将许道权收入营仓,听候审讯。再派人向上海去捉拿艾二同吴臣杰两人。
再说吴臣杰、艾二在上海得了这个意外的消息,又不敢逃走,只得硬着头皮转回扬州。刚刚抵岸,早被兵士们用绳索捆绑,一路押入军署。依各军官的主意,便要立时将他们两人枪毙,好报军统的仇恨。还是曾夫人有点主意,说如果他们是主谋,他们也不见得肯自投罗网,这其中恐有冤枉,益发等讯问确实,再行定罪不迟。自是以后,那个许道权便同吴、艾两人,羁身狴犴,性命尚未知何如,可想谋娶红珠的那件事,益发成了画饼了。再说鲍橘人夫妇,平日诈取许道权的钱财,已是不少。紫罗女士虽然百般的拿话去打动红珠,无如红珠她是个聪明不过的人,暗中也瞧出紫罗的用心,觉得她机诈百出,论其品行,与淑仪她们迥不相同,后来便渐渐远着她,不肯再同她洽。那个许道权又不时的跑来催促,夫妻俩正自没法,忽然碰出这样变故,听见许道权已就捕获,橘人喜欢不荆又因为外间谣言太甚,是凡许道权的亲友,都要按着名字前来缉捕。橘人便同紫罗商议商议,连夜卷包逃走,径自回他丹徒旧籍去了。
再说云麟见了红珠之后,红珠只是愁眉泪眼,娇俏可怜,云麟早将先前怨恨之心,消融得干干净净,心里虽然害怕,却不肯露出声色,转拿话安慰她说道:“这样变故,很关系着安危大局,也不止我们一家一人的危险。况且我们是同病相怜,活固活在一处,死也要死在一处。你且将心地放宽了,母亲他们也还都住在城里哩。等一会再瞧,如若果然消息不好,我们走,自然也携带着你走。”红珠略点了点头,又分付人将大门闭得紧腾腾的,深恐有兵士进来掳掠。捱至日落时分,再听一听外面,却还没有别的动静。云麟更耐不得,望着红珠说道:“等我出去哨探哨探,老躲在家里也不是事。”
红珠见他要走,转又落下泪来。云麟笑道:“你放心,我不过想到姨父那边走一趟,瞧他们得着甚么消息,立刻便来告诉你。我今天断不回家,在此陪你一夜何如?”小珍子接着笑道:“少爷是必要来的,不要叫我们盼望。”云麟一笑,径自走了。到了晋芳公馆,家人们都是惊惊慌慌的,光景很不安静。云麟一直走上大厅,却瞧见晋芳背着手,不住的在厅上乱转。见了云麟,劈口说道:“你瞧这事可奇不奇,我们此刻可算都站在西瓜皮上呢,滑一滑便是个死,只好瞧全城百姓的造化罢。”云麟忙问道:“姨父到不曾向司令部里去访问访问,看他们究竟有甚么举动?”
晋芳叹道:“我是个投闲置散人员,平时同他们又不大洽,料想他们对这事,机密不过,便去访问,谁有确实消息把来告诉你。你家朱二姨娘他同县署里太太非常亲密,是她抱着奋勇,坐了轿子到署里去了。早间家母他们惊吓得要死,立刻逼着我同他们出城避乱。是我拿定主意,不敢妄动,等一会儿,她向署里回来,若是情形不好,再斟酌行止不迟。……”正说着话,外面已吆喝着二太太回来了。云麟伸长脖子,只管向外边张望,果然见朱二小姐笑容满面,走得进来,晋芳忙问道:“怎么?”朱二小姐笑道:“请放心罢,大局已经暂定了。”晋芳忙道:“阿弥陀佛。宁可这样也罢。”
云麟见晋芳忽然念起佛来,兀自暗暗好笑。又向朱二小姐问道:“大局怎生平定的?”朱二小姐笑道:“依你姨父,老坐在屋里着急,又有何益呢。我这一去,可是探出好处来了。我来告诉你们罢,周知事今天随着盐运司长在司令部里列席会议,首由宪兵营长,担任兵士不至哗乱。惟最紧急问题,只要军饷,当由盐运司长,担任军饷三个月。这三月之中,军饷由司长负责。……”
晋芳皱眉说道:“三个月后怎生办法呢?这个还不很妥洽,你且休如此高兴。”朱二小姐冷笑说道:“亏你也还在政界里干过事的,怎么这一点点过节儿,都不清楚。有司长维持三个月,你还怕三个月后兵士们重行哗乱么?兵变的事,只防在仓猝发生。有三个月的延长,自然又有别的办法了。我不想你的见识,转不如我。……”几句话,说得晋芳也笑起来。朱二小姐又望着云麟笑道:“还有一句话,却不可不告诉你,叫你益发快活。原来军统这次被炸的缘由,全关系在古玩上面。如今是同军统在古玩上有影响的人,都逮捕入狱了。听说同你做对的那个许道权,也在其列。我笑他白虎业已当里,那里还能彀红鸾照命呢。你想可喜不可喜!”
云麟诧异道:“真有这事吗?这真是我意外造化了。既这样说,便请姨父这边打发一个管家,向舍间去走一趟,好让家母他们放心,我此刻便到红珠那里报告她这事去了。……”说着又将今天早间,红珠分付珍子来约他的话,说了一遍。晋芳笑道:“恭喜恭喜,老贤甥可再不用顾虑了。我常说像你们这种姻缘,是也再拆散不开的。你们平素同过几多患难,天老爷他也不容你们拆散。拿我翠儿做个比喻,她的境遇不是也同你们红珠仿佛,只可惜翠儿的福命,不如你们红珠罢了。”说罢不觉从丹田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朱二小姐见他提这旧事,不觉冷笑里狠狠望他眨了一眼,径自走入内室。红珠一直等至晚饭时候,方见云麟到来。云麟将外间事迹,告诉了她,红珠方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下来。可怜她整整一天还不曾进着饮食,此时觉得心神略定,便笑着命珍子将煨的莲枣粥端上来,同云麟对坐而食。云麟倒有好些时不曾享这艳福了,无意中便向红珠问道:“你近来同那紫罗女士往来很密,她的学问是好的,你想该也有些长进了。”
红珠冷笑道:“我常说男人家有了点学问,品行便不甚好。谁知女人家有了点学问,那品行也就不好起来。怪道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我同她往来不过想长长见识,她公然拿那些不入耳的话,同我纠缠着,我如今也有些远着她了。”云麟笑得合合的说道:“你还睡在鼓里呢。我告诉呢,她们不但光拿那些不入耳的话同你纠缠,她将你的身价银子都付过一半去了。我今天若不是会见珍儿,知道你并没有这事,我还不肯说呢。”
红珠听到这里,登时粉颊绯红,怒道:“当真有这事么?这姓鲍的夫妇,简直不是人,是狗彘了。我还要怪你呢,这紫罗女士,当初不是你介绍来的,亏你介绍得这样好人。我以后除非不会见她,若是会见她,看我饶得她过,到要问问我几时允许她去嫁人的”云麟笑道:“好呀,我也替你想,便是嫁人,也该嫁个好好的人。也不该嫁这许老头儿。我益发说了罢,这许老头儿便因为这事性命已活不成了,你万一误信他们的言语,岂不白白误了你的终身。”
红珠急道:“你说的是些甚么话?我听了一点也不明白。甚么姓许的,我知道这姓许的是谁?不错,有一次紫罗同我闲谈,说那姓许的家道怎生富厚,为人怎生和气。我只望着她笑了笑,也不曾说别的话,她如何白白诬蔑我?她们诬蔑我也罢了,亏你也忍心跟着她们将我诬蔑。…”红珠说着,眼眶已红起来。云麟笑道:“罢罢,你也不用为这闲事生气,千不怪,万不怪,总怪我这些时同你疏远的不好。若是像从前常常厮守在一处,也不至闹出这许多笑话。”
红珠此时向他微微瞟了一眼,叹气说道:“你这话转叫我听着难受,我岂不知道你这话的用意,不过我有我的见解,彼此亲爱,原不系乎同衾共枕。起先我想接你们老太太同太太,一齐来住着,好尽我一点孝心,这便算我以你的外室自居了。偏生老太太要讲究名分,一时不肯过来。那一天遇着你那姨娘,拿话同我取笑,我自从受这激刺,想着一个女人家,真不该同男子混在一处。我说一句不顾羞耻的话,我虽然远着你,论我心里,何尝有一时一刻忘却了你。谁知因这上面,便动了外人觊觎的心,疑惑我孤身独处,将来总不免有个下落,因此百般来引诱我。这番魔障便由此而生,其实我也不是个黄花闺女,难不成还怕人玷污了我的名誉。不过想起来,真个叫人寒心。罢罢,薄命的人,原不容我长享这样清福,此后听凭你们要怎样办便怎样办罢,否则延挨下去,外间的飞短流长,不但你不能相信我,或者连我还不相信自己呢。”说到此不觉媚眼流波,香腮渐晕,将瓠齿微启了启,对着云麟嫣然一笑,诸君试想云麟听见这话,当然是个甚么情形,怕我这支拙笔,便去描写他,也还描写不尽,转不如请诸君自去思索罢了。这时候偏生有那小珍子,真是玲珑不过,见他们已交头接耳,谈至夜深,忽然向她姑娘床上,将衾褥铺陈下来,请姑娘同云少爷入寝。红珠向她微瞋说道:“你忙甚么呢?转眼天色已要发亮了,坐着谈一会到不好。”
珍儿噗哧一笑,老实她自睡觉去了。至于这一夜云麟是否同红珠睡在一处,作者不曾身当其境,却不敢替他武断。不过隔了一个多月,外间消息,一天安静是一天。只见秦氏同她媳妇居然迁移到红珠住宅,大家同心合意的过起日子来。红珠又大开筵席,是凡云麟的亲戚,都备了喜帖,请来宴会。外边男客,里边女客,整整热闹了几日,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孟军统身死,将近有一个年头。偏生上海那位簇崭新鲜的真都督,忽的也被人暗杀。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孟军统一死,成就了我这红珠、云麟。真都督一死,可又成就了我这似珠、柳春,岂非咄咄怪事。至于真都督若何被人暗杀,暗杀他的人,毕竟有何用意?我却不暇替他细细叙述。因为真都督一生事迹,自有国史纪载,他又比不如孟军统与我扬州有绝大关系,少不得据实表彰一二。
明似珠当那真都督未死之前,两人爱情已不及先前浓厚。真都督少年气盛,借着自己势位名望,屏后金钗,原不止十二之数。初时见一个爱一个,过久下来,也就视若土苴,置之高阁。明似珠他却不以为嫌,好在柳春在都督府里时常出入,似珠平时出外游玩,都叫那柳春追随鞭镫,风气既开,女孩儿家尚且讲究一个开放,何况他们是姨太太的身分。别人姘识的左右不过是那些戏子马夫,似珠姘识的却是柳春,比他们毕竟高得多了。说也好笑,真都督在外间拿出手段来敲诈商民的财产,明似珠便在里面拿出手段来敲诈都督的财产。甚么珍珠钻石,白璧黄金,攒凑起来,大约也有十数万金的积蓄。所以真都督只管死他的,似珠却一毫不感痛苦。
当那匆遽当儿,他早同别的姬妾们,开了一个会议。有愿意守节的,便在府里等候办法。有愿意出去的,便都纷纷掳掇自己行囊箱笼,向大栈房住下来,预备各奔头路。别人我不知道,似珠住入栈房之后,第一着便命柳春,将那个朱成谦请来商议。明似珠当时便告诉朱成谦,说这上海不是可以久住的地方,我已打定主意,依旧要回扬州去享福。我母亲久已不通消息。此番劳你先行回去,便同母亲在扬州替我们买一处大大房屋,等我回来时候缴价。此处有五十两银子交给你做一路盘费。朱成谦异常欢喜,连连答应,次日真个搭了火车上扬州去了。
似珠便偕着柳春在上海痛痛玩了几天,将平时一班女朋友约在各餐馆里饮宴。声名浩大,谁也不知道她是真都督姨太太,如今重又出来嫁人,引得那些浮荡少年,嘴里馋涎,足足流出三尺来长。不幸又听见她身边有个柳春,恨得人牙痒痒的,都想同他拚命。柳春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但凡在那游戏热闹场中,挨着似珠,转昂昂的卖弄他的艳福。似珠玩得腻烦了,便向柳春商议动身日期。似珠身边最宠信的姨娘名字叫做小冯,本是淮北人,此番也跟着似珠出来,照常伺候。似珠当晚提着这话,又笑望着小冯说道:“我们的什物,委实太多,单拿箱子而论,到有十七八双,其余更不消说。我想火车轮船,总觉得不大方便。要图舒服些,必须雇一只大点帆船,沿江上驶,还可以顺拢焦山、金山两处地方,游览游览,你们不知道,我在这地理上面是很研究过的,自从进了都督府里,所有以前的学问,大半忘记了。若不趁这时候去实地试验试验,不是白辜负了此行吗!”
柳春当时还未及答应,那个小冯早拍手笑起来说道:“太太这话,真是一点不错。自家叫的船只,要住就住,要行就行,省得受那火车轮船的呕气。再巧不过,我家丈夫冯大,他原有一只五官舱大的船,往来长江上下,他不久将船停泊在黄浦江口,等我明天去瞧一瞧,若是他不曾兜揽到生意,叫他过来伺候太太,那是万无一失,比较雇别人的船头生面不熟的,总算高得百倍。”似珠笑道:“好极好极,就这样办。”又望柳春笑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如何一共也不开口?”柳春咕哝着嘴说道:“火车轮船何等爽快,不上两个日子,稳稳到家了。这船若是碰着顶风,一般会耽搁半个多月。”
似珠呸道:“家里有热粥等着你去喝吗?巴巴的忙回去则甚?便在船上多耽搁几时,那一路上的风景,也是轻易瞧他不见的。你至今还是这冒失鬼的样儿,叫人心里总不快活。……”一顿话,骂得柳春无言可答,躲在一边睡觉去了。这里似珠便同小冯拿定主意,小冯早向黄浦江那里去了一趟。从清晨前去,一直等到午后才回栈房。似珠便嗔着她迟慢,小冯拍手打掌笑道:“太太不用生气,这件事费了周折呢。我好容易在江口打了几个磨陀,才瞧见我家那只大船,湾在码节南首,上了船向冯大说知此事,冯大急得了不得,说可巧在昨天揽了一个客人,是向湖州贩卖鲜茧的。既是太太要叫我们伏侍,少不得要去回覆这笔生意。”
似珠笑道:“这可自然呀,贩鲜茧的客人,他有多大身分,知道都督太太叫船,他难道还敢违拗?”小冯笑道:“不是这样讲。民国时代,商人的身分不比从前了,听见冯大前去回他,他那里肯依。经冯大一再说项,又愿意加倍赔偿他的定钱。闹了好半开,方才讲得妥洽。”似珠蹙着额头说道:“着赔偿定钱,算得甚么?随后多赏你家丈夫百十来洋,便不至叫他吃亏了。”小冯又笑道:“太太待人,不消说得,自然是宽厚的了。冯大如今已跟着我来拜见太太,太太还是见他不见?”似珠笑道:“我也没这闲功夫,叫他回船去罢。我的性子,是你知道的。说走便走,千万不要误事。”小冯趁势问道:“就请太太的示,约莫在甚么日子动身?”似珠将指头掐了掐说道:“明天后天,一准便是大后天罢。头一天分付他来发行李。”小冯连连答应,下楼去同冯大接洽了一会。似珠的女友,知她有了动身日期,轮流着替她送行。到了临行这一天,大一担,小一担的什物,足足有百十来件,将一只船上,都压得满满的。似珠同柳春坐着汽车上船,小冯忙着替他们拧手巾,泡好茶。锣声三响,船便开行。不知他们一路上有无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八回兴尽悲来商量作归计时衰运倒租赁到妻房
当似珠遄返扬州之日,正南京二次光复之时。烽火惊心,羽书告急。工辍于市,农叹于野。流离百姓,剩沟壑之馀生。道路行人,挈家室而避乱。人心皇惑,世运凌夷。偏生在这当儿,有一家神仙眷属,携着伴侣,溯洄长江之中,推篷远望,惬目赏心。这一天刚刚行抵焦山,似珠便命船户冯大,将船泊在山脚底下,准备明天上去游览。冯大那里还敢怠慢,立时在岸上钉了桩橛,系好了缆索。次日清晨,似珠便喊小冯预备盥洗的水,只不见小冯答应。停了一会,转是冯大送着一盆清水进来。似珠好生不悦,放下脸色问道:“小冯呢?怎生要你跑来伺候我们。”
冯大将水放在一旁,垂着双手,必恭必敬的答道:“太太若问小冯,小冯忽的病了,昨夜大寒大热,如今兀自起床不得。”似珠不觉吃了一惊,忙道:“昨天晚上瞧她还是好端端的,如何病得这样飞快,她敢是偷懒,因为我们要上山去游览风景,叫你拿这样话来支吾。”冯大慌慌张张的四面望了望,重行说道:“这个小冯断然不敢,她还告诉我,巴不得要同太太一齐上山,让她长长见解呢。太太如若不相信,好在她还睡在后舱床上,请太太过去瞧她一瞧,便知真假了。”似珠笑道:“既这样说就罢了。你们那个后舱肮脏得插不下脚,我穿扎这身衣服,如何可以去得。你分付她好生养息,我们回船时候,是要她出来伏侍的。”
冯大流水价的答应,忙说道:“不妨事,太太回船,她一定硬撑起来,包管不至误事。……”说完这话,连忙退转身子,向外边去了。似珠吃了几片枣糕,又向镜子里照了照,站起身子向柳春笑道:“你发呆怎么?快快跟我上山,迟了便没有多时游览了。”柳春穿着西装,拎了手杖,忿忿的说道:“小冯不跟去,尽我跟去,和尚也该见了笑话,疑惑我是你家人呢。她说有病,你就信她。”
拟珠将他瞅了一眼冷笑说道:“你这厮真给不得脸给你,我请问你,在都督府里,你充当的是甚么差使?那一次我出门,不是带你们那些卫队飞跑。这一会子,干了几天正经人了,又该恶眉瞪眼的向我发这样威武。不要引我生气,连一个人都不带去,瞧我可能上山去不能。”一面说,一面早跨上船头。忙得那冯大同许多水手,用竹篙子搭在岸上。柳春不敢怠慢,在前面搀着似珠玉腕,一步一步走上石坡,后面还隐隐听见冯大喊着说:“请太太早点回船。”
似珠那里去理会,一处一处浏览风景,徘徊木石,走入一座寺门内里。和尚见似珠这样打扮,知是贵家眷属,早庇滚尿流的,近前合掌,向四下引导。依和尚意思,本想领似珠进殿拜佛,瞥眼瞧见柳春雄纠纠的,像个新学家模样,方才吓得不敢开口。似珠游了好几处,觉得微微有些困倦。和尚已预备出素筵,请似珠他们用膳。柳春也不客气,便同似珠对面坐下来吃了一顿。饭后又向山后走了一遍,然后从高处向江中瞧望,只见风帆滚滚,沙鸟翱翔,隔岸人家房屋,像鱼鳞一般排列得整齐。似珠不觉心旷神怡,向柳春笑道:“早知如此,还该将我那风琴抬上来,歌他一首天风莽莽的词曲,方不负此风景。”
柳春笑道:“你尽管唱,我替你拍板。”说着便将那手杖在地上击得价响。似珠果然引喉高唱,宛转可听,唱毕之后,两人还笑了一会。一霎时落日衔山,暮烟四起,隔江电灯已通明起来。依似珠还要在此多玩一回,禁不起柳春催促,遂向和尚告别,又从身边取出十元交给寺里,权当香资。和尚称谢不已,一路送得出来,指点他们道路说从此下去,便离泊船的所在不远。两人匆促下了山坡,柳春忽的怪叫起来,说:“奇呀,我们的船呢?”
似珠也吃了一吓,按定心神笑道:“不要错走了道儿了。我们沿着这岸再向侧首走去,包管寻得着他们。”柳春跺脚嚷道:“这缆船的桩橛,不是好端端还在这里,我记得清楚,再也不会错的。”似珠仔细一望,果然不错,桩橛虽然无恙,然而那船的影儿,却是不见。只见涛水拍空,一阵一阵的回溜,拍向岸上砰然作响,不觉呆了。毕竟算她聪明,向柳春说道:“哎唷我们着了那厮道儿了。今天小冯装病,便是老大破绽。他们简直是有心通同一气,骗我们上山时候,他们夫妇一卷逃去,这还了得,我的囊橐都在船上,小冯可欺得我苦了。”说毕,眼泪直流下来,老远望着那江发怔。柳春又深恐她着急,没精打采只得牵了她的手腕,重行向寺里走来。和尚知道这事,互相骇怪,便有人说这船户没有这样大胆,或者是你们错认了道路了。登时又派了许多伙夫沿江四面去查察,伙夫回来报告,说泊船的地方,只有我们庙里几只。红船是准备渡江用的,依旧还搁在那里。至于太太的船只,真个毫无影响。内中有个知客和尚便叹着说道:“世乱荒荒,像这样事件,很是不少。记得光复那一年,不是有许多搬家的人,被船户送了性命,吞没财帛而去的,几于口有所闻。幸亏太太洪福大,他们不敢生这样歹心,就算是造化的了。我想他们便是逃去,也跑不远,到是赶紧报官追缉,还可以指望获住他们,物归原主。……”一句话提醒了似珠,忙问道:“请问大和尚,这镇江警察局长是谁?”那和尚想了想说道:“这局长不久打从上海派遣来的,他的名字,我却记不清楚,好像是姓游的游大人。”
柳春听着心里动了动,望着似珠说道:“敢莫就是游隆基吗?这厮不是在都督府里充当收发的?”似珠不由笑起来,说道:“一定是他,他知道我出了这案如何还敢怠慢,只要他肯出力,替我们派人沿江寻访,包管可以水落石出事不宜迟,我们便去见他罢。”知客和尚忙搁着说道:“太太何必忙这一夜呢,便去见他,已是夜深,那里便会得他着。况且江面上风浪很不测,不如权在草庵我们度过一宿,明天再行上岸不迟。”似珠此时已觉得浑身疲倦,随即满口答应。和尚便拣了一所静室,送他们两人进去,一灯照壁,禅榻凄凉。似珠将衣服解脱下来,放在一边,斜欹在枕上养神。柳春只有唉声叹气,使劲将手杖掼下来,愤愤的说道:“分明是个极俗的俗人,偏要假充做风雅,甚么游山呀,玩水呀,如今玩得好,连性命都玩掉了,好容易赔贴你这身子,骗来一份财产,一抹眼就没有了,真是来得不明,去得正好。”
似珠正没好气,一咕坐起冷笑道:“你埋怨我又有甚么用呢?我知道出这岔子么?若是知道出这岔子,便有人赶着我上这焦山,我也不理会他呀,莫说还有这份希望,游老头儿容或替我们追回原赃,便是追不回来,这也是命中注定,外国人将辛苦挣来的金钱,还白白用在公益上面呢,我只当在公益上面施舍了去,也就不消懊恼了。”
柳春急道:“啧啧啧,你这话说得真是发松,便是办公益,也还落一个名望,白便宜了那姓冯的夫妇,他多谢也不多谢你呢。十几万银子,是甚么数目,你舍得,我还舍它不得。这一来转回扬州,拿什么度日呢?眼前便要打饥荒了,明天一切用度,请问你出在那里?”似珠笑道:“这个倒不消你愁得。我颈项里带的这个项圈,单论那几颗钻石,还值得二三千银子,先行变换用着,等回了家乡再议。……”说毕又噗哧一笑,低低问着柳春道:“你瞧我这几年颜色可老上来没有?”柳春笑道:“论你的颜色,却还是同当年一样,花娇玉润,觉得还比当年出落得跳脱些。”似珠拍手笑道:“可又来。凭我这副颜色,你还愁骗不到人家的银子。老实说,真都督就是个榜样。”柳春笑道:“没的说嘴罢。世界上有几个都督呢?扬州地方又没大出息,不幸孟军统又被炸弹炸死了,不然或者还可以在他身上打点主意。”
似珠笑道:“孟军统吗?他还不配呢。便是他不曾炸死,我也不屑将这身子白被他沾污了去。除得扬州,中国的阔人很多很多,哼哼,他们抢夺来的那些不义之财,拿别的法子想去掏摸他们,是做不到的,全要凭着我们这些女魔力,说要他多少,他就是多少。你通记不得在北京混得大名鼎鼎的那个女英雄么,她结识的人,不是督军,便是总长,她一个孤身女子,也不曾见她活活饿死,你随后且瞧着罢,我的本领,不见得便不如她。我的颜色,不是我说一句自负的话,况且又远胜过她。你有这造化给我做了丈夫,总不至叫你没有饭吃。……”两人说到高兴去处,将一天愁雾,顿时消释得干干净净,渴睡起来,便解衣上床,依旧十分亲爱。
清晨起身,别了和尚,用红船度到江岸,拣了一所栈房,权且暂住下来。依似珠便要将项圈卖去,无如那时候兵信紧急,张勋前队的兵士,已纷纷抵了南京,炮火飞腾,所有人民,忙着避乱还忙不来,谁肯拿着重价去买这项圈。似珠没法,只得脱下几个金戒指儿,押在当铺里,权济燃眉之急。柳春便向警察总局去报告,拐逃财产的事。可巧那个警察局长,正是游隆基,柳春好生欢喜,便要求见。谁知游隆基接到这个禀帖,已大大吃了一惊。又因为要照料兵差,那有这样心肠替他问这闲事。虽然知道似珠是真都督的姨太太,然而都督已死,他那里再奉承这背时的姨太太呢,遂拿话支吾,不肯同柳春相见。柳春将这情形告诉了似珠,气得似珠双眉倒剔,立刻坐了轿子,闹到警察总局,要向游老头儿责问。
游隆基被他们闹得没法,毕竟官场手段,再巧妙不过,过了几日,便假造了一封通缉文书,说是打从上海都督府里发出来的,上面分明写着逃妾明氏,挟同卫队柳春,乘轮西窜,闻系句留在镇江一带地方,着警局局长游隆基,带同得力警士,蹑迹擒拿,以便归案讯办。游隆基故意命人将这消息暗中递给柳春知道,果然吓得柳春满面失色,死也不肯向警局去走动了。明似珠觉得这事不甚尴尬,又听见南京城池已破,许多逃兵四下乱蹿,镇江适当冲要,也不是安静地界,同柳春商议,不如径回扬州再定行止。柳春巴不得有这句话,随即发了一封信给朱成谦,命他届时在钞关码头上准备迎接,信中并不曾提及船只被拐的话。
朱成谦得了这信,好生欢喜。他前次奉着似珠命令,先行回家时候,除得谒见了似珠母亲,将前后事迹说了一遍。至于走向街道上,但凡碰见认识的人,他那两条腿,好像比当初足足高了有五寸多光景,走起路来,昂着脑袋,挺着胸脯,眼睛便从眉毛底下,移向额角上面,只瞧见天,也瞧不见别人。偶然同人谈起话来,满口总离不掉都督府三字。这一天想起柳春的父亲柳克堂,便大踏步向柳克堂铺里走去。柳克堂目前已合同了几个股东,在辕门桥上开设了一座广货铺子,局面很是宏大。柳克堂便在那里做了经理,一见了朱成谦,满脸露着不然的意思。朱成谦那里理会得,近前拱了拱手,说:“老伯可知道令郎发了大财回来吗?”
柳克堂冷笑道:“他发财不发财,与我毫无关系。”朱成谦笑道:“老伯说那里话,儿子发财,老子脸上也觉得光辉些。承令媳的厚爱,十分看得起我,命我回来替他多购几处房屋,老伯在这地方熟人很多,可晓得近来房屋的价值?”柳克堂将头摇了摇,一共也不开口。朱成谦觉得没趣,便掉转脸向别的伙计去说话。内中有伙计向他问道:“朱先生在上海瞧戏没有?”朱成谦巴不得有人问他这些事迹,早指手划脚的说道:“瞧戏吗?可是瞧得腻烦了。我觉得我们瞧戏,转没有甚么意味儿。”
众人听他这话,很不明白。他又笑道:“老实告诉你们罢,我们那位明太太,同我也不知是那世里的冤缠,简直离不开我。明太太要是不瞧戏,如若今晚去瞧戏,在白日里就由都督府打个电话到戏园里,然后都督府里便派出了百十多名卫队,在马路上将走路的人,驱逐得一个没有,开铺子的都将铺门闭得紧腾腾的,都督府的汽车,便直冲出来。汽车当中,我这左腿,便紧靠着明太太右腿,两人并坐在里面,汽车便是一股清气,离地有三尺多高,眼皮子搭一搭,就到了戏园。戏园里唱戏的倒还不少,只可惜静荡荡的,剩得我同明太太两人,坐在官厅里上面听戏,觉得没有甚么趣味儿罢了。”
众人笑道:“这是个甚么顽意儿?”朱成谦正色说道:“有甚么顽意呢,一个都督太太坐在里边,闲人还敢进去呢?”众人又道:“照你这样讲,上海的洋人多着呢,他们难道也不敢进去?”朱成谦冷笑道:“洋人他再大些,大得过都督吗?”众人笑道:“这戏园子敢是晦气,有了都督太太,也不卖别的座了,这样亏真吃得不校”朱成谦笑道:“原是因为这样,他们没有法儿,便成千上万的银子,把来买嘱我,叫我拦着都督太太经易不用去瞧戏。光是这个竹杠,我腰包里也将近有百十多万了。……”他越说越得劲,早跑出铺子门外,高着喉咙在那里乱叫,别人也有相信他的,也有讥诮他说大话的。这时候不防人丛里挤进一个汉子来,将朱成谦衣角扯了扯笑道:“朱大哥是几时回扬州的?我在上海到还混得好多日子,倒不曾听见都督太太瞧戏,有这样热闹?”朱成谦将那人一望,原来正是田福恩,不觉脸上通红起来。知道田福恩说话有些混头混脑,怕他当人面前揭出自家的短处,忙分开众人,随着田福恩便走。田福恩笑道:“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一杯水酒。”朱成谦笑道:“怎生又多扰你,有甚么话,同我暂时讲一讲罢了。”
田福恩忙道:“话多着呢,一时也谈不了。……”说着便将朱成谦扭入一家小饭店里,拣了一个座头,恭恭敬敬逼他上坐。朱成谦皱眉笑道:“好呀,我在都督府里福也享得尽了,不料这时候转跑入这样龌龊饭店。”田福恩陪笑说道:“有屈有屈。……”一面说,一面提着一个洋铁小酒壶,花拉拉斟了一杯烧酒,逼着朱成谦干了三杯,方才低声下气的问道:“我听见大哥此番回来,是替明太太购买房屋的。不怕大哥笑话,小弟近来用度太大,进项太少。不久替敝友做了一个冥寿,又不曾掏摸得多钱。想来想去,只是没法。我那死鬼老子除得那座店铺是久经买得下来,后来又陆陆续续买了几处市房。我知道朱大哥能替明太太做主,何妨成全成全小弟,将这市房购办下来,也是一样。”
朱成谦哈哈大笑说道:“明太太她要你这市房做甚?她又不开铺子,又不能在里面住家,这样主我如何能替她做得!。……”朱成谦虽这样说,却禁不住田福恩死活扯,一定要他帮忙。朱成谦没法,伸手问道:“也罢,房契呢,给我瞧一瞧,看有几多价目?”田福恩嬉皮癞脸的笑道:“若提到房契这一层,我那死鬼老子再毒不过,凡有值钱的东西,他遇着睡觉时候,都把来藏在枕头底下,你便想偷他的,都没有指望,除非他一经睡了永远的长觉,那就好了。”朱成谦笑道:“还讲甚么呢,天下也没有个买房子的人,不要房契的道理。”田福恩哭丧着脸说道:“大哥便不能成全成全我?”朱成谦道:“我也想成全你呢,只是没法子成全你。”田福恩笑道:“你将房价全给了我,我写个欠帖存在你处,一经我那死鬼老子咽了气,便当面交你房子,可好不好?”
朱成谦伸着舌头说道:“你倒不乖巧,有这样便宜事,我也去做了。好哥哥,你休得糊涂,在死鬼老子手里过活,像这样的烦难,我们都是经历过来的,大凡老子的家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能算是你的,你要想法,除非拣你自家有的,容或还可以商议。”
田福恩觉得他的话,也很有理,仰着脖子想了一会,忽然将桌子一拍,却好桌上刚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十锦豆腐汤,经他这一拍,拍得朱成谦满头满面,烫得直跳起来。田福恩好生不过意,亲自拧了一把手巾,给他擦面,重新说道:“你讲的话一点不错,我自家有的,如今只剩了一个堂客,虽然是他们替我娶得进门,然而这堂客他总不能算是他的所有。除得死法想活法,我将我所有的女人,暂时租给你做堂客,这也算做通融办理。你若再不答应,那就不讲交情了。”
再说朱成谦原是个孤身汉子,他虽然哄着人,说明似珠同他怎生要好,然而越是说得热闹,他心理越是难受。在上海又没多进项,便连那些野鸡场中,也不能常去光顾。平时已是打熬不过,此刻忽然听见田福恩要将女人租借给他,心理不由动了一动,接着笑道:“这还使得。女人家嫁夫作主,丈夫要她怎样,她却不能不依。但是每月租价,你也该同我说个明白,免得后来纠缠不清。”
田福恩见他允许,登时眉飞色舞,扭着颈项笑道:“譬如一所房屋,行租多少,我却不大计较。转是这押租上面,务请大哥多借一点,好让我弥缝弥缝外债。”朱成谦笑道:“你既然等着钱使,我也不勒你。你不用见气,你的女人毕竟不是闺女了,若是你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我便出点租价也还值的。……”田福恩不等他将话说完,将手一拍说道:“不错呀,我对我那女人恨得甚么似的,到了今日,也不曾生过一个,万一生个女孩子,我到又有了极大希望了。这些话且不去讲他,我们估估钱,估估货,凭我这不是闺女的堂客,你出多少押租罢。”
朱成谦笑着伸了两个指头说道:“押租给你二十块大洋,其馀按月的行租,三块大洋一月,可是天公地道。我是个忠厚不过的人,从来不肯讨人家便宜,你去仔细想想,若是再有推敲,我们就作罢论了。横竖烧饼不破,糖不淌,你的堂客,依旧是你的堂客。”田福恩笑道:“押租未免太少了些。我不情急,也不出租堂客,请大哥在押租里多出十元,行租每月便减一元也好。你同我那女人多睡十个月,便捞起本来了。看我这话可欺老哥不欺老哥?。……”朱成谦刚要回答,蓦不妨店外跑入一个人来,向他喊道:“明太太请朱先生赶快回去呢,镇江有信寄来,说我们小姐早晚便抵码头了,须得朱先生赶紧打发人去迎接他们。”朱成谦听见这话,也不暇再同田福恩多谈了,拔起步来就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十九回雇挑夫朱成谦受窘见爱媳柳克堂装憨
“你今天好端端打从外面回来,又不曾有人得罪了你,为甚做出这摔骰掼盆子模样,你便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也该说明白了,叫我死了,也都情愿。你的心事,憋在你肚皮里,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如何会猜测得出来。咳,大凡做了一个夫妻,好也罢,歹也罢,总该同心合意。譬如我那兄弟,他还有两房家眷呢。平时过的日子,谁也不是欢天喜地。要像你这样使性子,闹脾气,可想也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过了。你嚷饭菜不好,闹着要粥吃。现今粥已放在桌上,你又将一双箸子掼得远远的,这又何苦来呢。……”绣春说这话时候,已经哽咽得十分难受,弯下腰去,替他拾那一双牙箸。田福恩此时箕踞着两条腿,猴在凳上,冷笑道:“谁人及得你的兄弟呢,他有他的造化,娶的堂客,虽然不大称心,偏生有那红姑娘,一万人也看不入眼,巴巴的同他缠在一处,脸蛋儿又俊,腰包儿又足,我姓田的,若是能够娶她进门,我也不至吃到早上,愁到晚上了,晦气么?你嫁给我的时候,你家的赔奁,究竟有没有?你死鬼心里,都该明白,还待我说吗?”
绣春忙拭了拭眼泪冷笑说道:“原来你生气的缘故,便因为竞争我家赔奁,这也可笑极了。我嫁给你也不止一年二年了,怎么当时你不去提,如今重新翻起旧帐来,这再没有懊悔得,只消你给我一纸休书,将我休回娘家,外间有钱的女儿,多得很呢,听凭你要娶谁,就娶谁,那可不就享福了,也没有人来阻拦你。”
田福恩笑道:“好轻巧话儿,我使你回去,让你快活,我也不这么傻。老实说,这受罪日子,吾偏要绊着你做一做伙伴呢。”绣春道:“既这样讲,你便不该乌眼鸡似的同我寻事。……”田福恩低头想了半会,真个觉得无话可说,半晌重新瞅着绣春骂道:“你是死的吗,便不晓得倒一杯茶来,给我润一润喉咙。”绣春忍着气便去茶桶里倒了茶,递在他的面前。田福恩就口咂了咂,骂道:“这样滚烫的茶舌头上的皮都烫烂了,你敢是有心要害我?”绣春慌忙将茶端过一边加了些凉茶,又送过来。田福恩睁圆双眼,又指着她骂道:“冰冷的亏你拿来给我喝,你究竟是人呢,还是畜生?不能依我性子,便该对准你额角上,砸你一个脑浆迸裂。”
绣春哭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究竟要怎样呢?与其你容不得我,倒不如砸出脑浆来,一干二净。”田福恩跳起身子,嚷道:“好呀,你公然要砸我的脑浆,这还了得。”绣春忙分辩道:“我何曾要砸你的脑浆,我说的是我,你不要胡赖。”田福恩冷笑道:“砸出脑浆,也当不得银子使用。你可知道,我身上负债多少?当这共和时代,男女平权,道不得个光叫我做丈夫的在外设法,养活你们,你们便不能帮助我,分一分这重担子。”
绣春冷笑道:“哦,原来还是为的这个,当初在我姨娘那边,借来的钱,一总都给你花消罄尽,后来我那兄弟也常常有些助,只是滚汤泼雪,来得再多些,也不彀你浪用。我一个女人家又没有弄钱的本领,白向我睹气也不济事。……”田福恩忽的噗哧一笑,说道:“呸,这话你又错了。可惜你不曾到过上海,单论这上海地方,除得么二长三,他们身分还高一点,其余那一班拉野鸡的,谁也不是标标致致的女郎,同你一样,他们难不成都没有丈夫,但是为金钱打算,也说不得甚么叫做身份,甚么叫做名誉,总要变通办理的了。”
绣春正色说道:“这话是你应该同我讲的吗?亏你还充当过议员的呢!到不曾见当过议员的人,忽的叫他妻子去做娼妓。”田福恩笑道:“龟却龟不死人,鳖才鳖死人呢。你如果肯看我们多年夫妻的情分,大大帮我一个忙儿,我到有个好主意,想同你斟酌斟酌。”绣春明知他没有好话可说,转气愤愤的望他冷笑道:“你说你说。”
田福恩见她居然肯听自己说话,不由快活起来,一把将绣春扯至身边,逼她并肩坐在一处,低低向她讲道:“好人,你知道我是不曾读过死书,比你那兄弟做过前清秀才的不同,所以近来那些文明家的主张,我最是听得入港。上海早就有人提议女子做人家公妻的了。你道公妻两字,怎生讲解呢?便是可以做我的堂客,也可以做人的堂客。……”田福恩刚说到这里,绣春脸上早羞得通红,劈手一推,就想转身便走。田福恩死扯着她袖子不放,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得完呢,等我说完了,你再批驳。包你听到好处,不但不批驳,你还要高高兴兴感激那个发起这事的人呢。当初那些老顽固,都说女人家的身子,像是金子一般,倘若被人沾污了,就是一生的缺陷,这话委实不通极了。可怜自古以来,那些女人家,中了这样歹毒,只要身上有一部分吃了人家的亏,她连全部分的身子,都不要了,不是上吊,便是投井。如今这些女鬼,在阴间灌输了些新学术,通同都明白过来,因此恨得那些老顽固,牙痒痒的,联名请了一个律师,在枉死城里告了一状,阎王老爷准了她们状子,特地发了一道命令,永远不许那些老顽固,再投生人世,以为妖言惑众,误死人命者戒。你不瞧见今日社会上,可有老顽固的影子没有?都换了一班青年新学,在那里挽回风俗,开导人心。这都是些应运而生替以前那些守节义竖牌坊的怨鬼吐一吐气。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呢,女人家的身体,不是同男人家一般无二。男人家可以在外边勾搭女子,女子在家里,便不该勾搭男子。在平权自由的道理上,也讲不过去。所以有好多的女同胞,都在那一搭儿闹着解放呀,改造呀,赶着去办,深恐误了这好机会。好人,我不怕你生气,凭你的聪明,比我似乎高得一点,然而要比那些文明的女人,可就不如她们的远了。要是这事万做不得,她们断断不肯去做,我便要欺你,难道别人也帮着我来欺你不成?为今之计。……”
绣春冷笑道:“为今之计怎么?依你怎样讲,还想把我同人家去公一公吗?”田福恩笑道:“我也知道你这人牛性的,与众不同,若是叫你明公正气的,同人家去公,你断然不肯折这身子。为今之计,我想替你觅一个有声望有势力的好男子,在背地里暂租给他,一者可以让你风光风光,不枉人生一世,也博取得一个文明头衔。二者我得了这笔款项,也可以救一救眉急。我们做了夫妻一场,这一点点儿,料想必然允许。况且租给人与卖给人,又不相同。过个一年半载,你依旧还是我的堂客,无损毫末。只是你须守着秘密,千万不可告诉你那兄弟。你的兄弟他也不知道我们甘苦。”
绣春听到这里,已是气得要死。因为听他这口气,虽说要这样办,似乎还不曾觅到租户,转忍着气冷笑说道:“好好,夜色已深了,我们也该睡罢,这事留着再议也好。”这时候田福恩断不料绣春公然承认,并没有批驳的言语,只当她真个肯允许了,说不出心里快活,也就不敢径自将朱成谦说出来,恐防恼了她,转难收拾,也只得含糊过去,准备过两日再行揭晓。一宵无话。第二天又跑去访朱成谦,谁知朱成谦得了柳春的信函,已忙着向码头上迎接。便是似珠的母亲,也十分欢喜。朱成谦登时雇了几十名挑夫,摆着队向城外进发。因为知道似珠的行李什物,足足有百十多件,人少了不摆挑抬。
朱成谦在众人当中,伸着头,垫着脚,只顾向运河里眺望,总以为他们夫妇,必然坐着头号官船,一直向城边驶近。及至等到晌午以后,汽笛一声,从上流溜下一只小洋轮来,挑夫一声吆喝,争着向船上去跳。朱成谦兀自拦着说:“明太太的箱笼,只点点轮船,如何装载得下。”刚说这话,蓦见船上的人,纷纷上岸,当中竟有明似珠同柳春携着手摇摆跨上跳板。朱成谦虽是觉得奇怪,却少不得迎接上去。众挑夫知道是明太太到了,一声吆喝,团团围得近前,你嚷我叫,争着问太太的什物,放在那里?明似珠转摸不着头脑,连连向他们摇手。众人那里肯听,依旧嚷闹不已。柳春瞋着向朱成谦问道:“这些汉子是打那里来的?”
朱成谦忙陪笑说道:“这些人是我雇来替太太挑抬行李,太太分付一声,好让他们动手罢。”柳春听见这话,怒从心起,重重向朱成谦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谁叫你多这事的?我的信上,可曾分付你没有?你这不是有心消遣我们。”
朱成谦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呆呆望着。挑夫见没有什物可挑,耽搁了他们半日功夫,一齐围着朱成谦,向他讨钱。明似珠望着柳春一笑说:“我们走罢,不干我们闲事。他既能将他们招呼得来,自然会将他们打发得去。”说毕,真个进城去了。朱成谦满口分辨,那些人谁肯干休,将一件长衫,扯得粉碎,还被他们捶打了好几下子。后来经人劝解,朱成谦方才脱身,抱头鼠窜,跑入明似珠家里。明似珠正憋着一肚皮闷气,却好借他发泄,骂了一顿,赶着他出了大门,以后永不许他来往。可笑朱成谦挟着满胸欲望,准拟明似珠挟重资回来,只消稍稍分润给他,便一生吃着不荆不料事出非常,在路途上,被人拐逃而去。在明似珠同柳春固然大大晦气,便是朱成谦也就没有栖身之所。后来依旧挂起招牌,行他的医道,穷得有衣没袖,有裤无腰,日食三餐,尚且混不过去,那里还有这笔钱去租别人的妻子呢?少不得同田福恩悔了契约。
田福恩知道同这叫化子也打不出三碗冷饭,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另设别法。绣春由此转保着干净身体,没有做文明同胞的指望。再说伍晋芳赋闲日久,家里食指浩繁,所入已不敷所出,镇日价穷愁缭绕,轻易也不出门。幸喜他的夫人朱二小姐,才能出众,替他操持这分家务。又因为同县知事太太俞氏,打得火热,有时同那周知事会见,他毫不避怯,侃侃谈论,说出话来,比寻常男人家还有见识,周知事也佩服他了不得,因此朱二小姐遂拿出手段,在地方上干预干预词讼。终年所得,很是充裕。因此公馆里一切用度,不形拮据。伍晋芳乐得坐享其成,也不去管束她。便是管束她,她也不信。日前听见她姨侄女儿转回扬州,又知道在都督府里卷了好些财产,特地坐了大轿,前来拜望。及至会见似珠,方才知道有此一番变故,外面虽然装着替她扼腕,心里却倒抽了口冷气,当时便淡淡谈了几句闲话,不肯久坐,就随着原轿转回来了。伍晋芳知道这事,也笑着说道:“似珠小姐无故的骗真都督,自以为合算了,谁知那个船户冯大,又无故骗似珠小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论天理原该如此,特是冯大也未必遂坐享其成,还怕有骗他的人,也未可知,你们尽瞧着罢。”
朱二小姐也笑道:“我瞧似珠她是享福惯了的人,凭空遭此打击,终不能遂安于室,我怕她不久就要有别的事故发生了。”不表他们夫妇在家里闲话,似珠的事迹,一时传遍了全城。有笑她的,有可惜她的,议论纷纭,不一而足。明似珠果然同柳春在母家住了几时,所剩的衣服首饰,均皆当尽卖绝,渐渐有些支持不来。背地里很同柳春闹过几次,说她不帮着自己打主意,坐吃山空,怎么是个了局。柳春皱眉说道:“你叫我怎样呢?难不成去做强盗。你不是说过的,凭着你的这副脸蛋儿,不愁没有弄钱的方法。这一会子,又来向我恼了,可见你说出话来,没有凭准。”
似珠冷笑道:“好好,亏你这人,便全靠着女人混饭给你吃,你便连一点屁用没有,便是买几个女孩子,去充当父兄,也须那父兄有些本领。这一碗龟饭,也不容易混得到手的。我请问你,你家里的父母,也不曾死净了,为何光赖在丈母这边,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柳春急道:“我那老子,他的脾气,你有甚么不知道。他看见我,像是仇寇似的,恨不得拿刀劈我几段,你还想去同他开口,开口也是没用。”
似珠笑道:“他不来理你,你不会跑去寻他。我们总算是他的儿媳,没有个放着儿媳,老远住在人家的道理。”柳春想了想问道:“依你的意思,难不成想跑回去,过那受罪日子?你的性情又不好,万一他们有个闲言闲语,你也容纳不下,包管不到三天,就要闹得个翻江搅海。”似珠摇手笑道:“这个你不必替我担心。人生在世,谁保得一世没有蹉跌。我做都督太太的时候,自然要使点威风出来,如今也说不得了。既到你家去做媳妇,少不得就要低声下气,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也不妨事。俗语说得好:嫁鸡逐鸡,嫁犬逐犬。我的母亲她又没多积蓄,不能累她老人家养我们两人。”
似珠的母亲听见他们在房里说话,也就恻恻的走得进来,点头说道:“似珠的话,原也不错。论我那里舍得你们,白白的赶你们回去。只是事已如此,也叫没法儿罢了。我们亲家他是个经纪的人,各事省俭些,也不能怪他。亲家太太他是明白的,终不能忍心,不问你们夫妻的死活。我替姑老爷一想,明天回去同亲家太太斟酌斟酌最好。虎毒不食儿,道不得个他们便拦着门,不放你们进去?……”柳春经他们这一番说项,不觉心里活动了许多,真个便在第二天跑回去见他母亲龚氏,龚氏见了柳春,兀自欢喜不尽,赶着问长问短。柳春便涎着脸儿,将似珠要回家来住的话,说了一遍。龚氏笑道:“这是应当的事,有甚么依你不得。前番转回扬州,我早就有这意思了,不过瞧我那媳妇神情,匆匆忙忙,在家里坐不到一大半日,便赶着要走。难得她肯发心回来侍奉我们,我心里很是欢喜,休得你那不懂人事的老子,他巴不得你们老远住在外边才好呢。叶落归根,他那里知道儿媳终久是我们儿媳,万一过几年,养下一个孙孙,那个更叫我称心了。你回去便告诉媳妇,由她订个日期,便搬了回来也罢。我将对面一个房间,收拾出来,先前是你姐姐在家里住的,他们的心眼儿同你一样,也因为住在岳家不便,老早跑回去了。我是跑掉一个女儿女婿,收回一个儿子媳妇,毕竟总算是扯直。”
彼此计议已定,果然择了一个上吉日期,柳春同他妻子似珠双双到家。在先柳克堂并不知道这事,这一天刚坐在铺子里,忽见家里来了一个佣妇,说是请他老人家回去见礼。柳克堂听见这话,登时双脚齐跳,嚷道:“这个如何使得,简直是跎了老虎来吃人,我能有多大家私,给他们夫妻俩挥霍。”又望着那佣妇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太一声,权且当我死在外边,再也不回家来了。我也没有这般福分,享儿媳的好处。……”说毕气生生的坐在一边发怔。内中却好有个同事的,向他劝说道:“克翁,你这样办法就错了。你的令郎,总算是你亲自所生,他们既然回来,也没有赶他们出门的道理。好在经济这方面,大权在你手里,你不给钱他们,做儿媳的敢来抢夺你的不成?依我主见,径自回府去走一趟,免得坏了父子的感情。”
柳克堂不得已才随着那个佣妇,一步一步的踱回家来。龚氏笑嘻嘻的说道:“你回来了,你那媳妇等着拜见公公呢。”柳克堂放沉一副板脸,冷冷说道:“谁是我的媳妇?我是谁的公公?”龚氏又笑道:“你还有第二个媳妇吗?这便是柳春娶回来的那个明小姐。……”一面说,一面便向房间里招手笑道:“好孩子,你公公回来了,快出来磕一个头。”柳克堂冷笑道:“磕头万不敢当,她是人家的小姐,我敢受小姐的礼吗?……”柳克堂虽然这样说,明似珠却听得清楚,也就捺着一股忿气,跑得出堂将屁股朝着柳克堂,略弯了弯柳腰,算是鞠躬模样,一溜烟早又跑得进房。转是柳春恭恭敬敬,近前喊了一声父亲。柳克堂正没好气,连忙拱手说道:“不敢不敢,老兄请自方便,兄弟立刻就出去了。”
龚氏笑道:“哎呀,你怎么对他称呼起弟兄来,叫春儿如何禁当得起。……”这个当儿明似珠更忍耐不得,扬着喉咙喊道:“死没用的奴才,你不趁这时候问一问他我们添补衣服,同每月的零用,究竟交代我们多少?”柳春刚待开口,柳克堂忙抢着说道:“不怕老兄多心,委实因为目前兵乱荒荒,小店生意淡薄,每月开支,入不敷出。至于月钱这一项,万分没处去筹划。老兄若是不嫌鄙兄弟呢,在舍间暂住几时不妨,否则即请挈同那位小姐,随便在什么地方安住都好,兄弟却不敢过问。”
柳春被他父亲这一顿冷嘲热讽,转噤住了不能开口。引得似珠焦急起来,将身子一闪,跳出房外,指着柳克堂说道:“你这老头子,不用在这里推聋装哑。我嫁到你家做媳妇,便是你家的人了。你的儿子没钱养活我,应该倚靠在你老子身上。我久经知道你是匹老牛,轻易是一毛不拔的。然而碰着我祖太太,你不拔一毛,我偏要将你身上的毛,拔得干干净净。”
柳克堂忙望着龚氏笑道:“你听见么?我自称他们一声老兄,你还责备我不是。谁知我同他们,竟不是平辈,还公然长着我两辈呢。……”说毕又向似珠深深一揖,陪笑说道:“祖太太休得生气,你要叫我多尊敬你祖太太几句,却不打紧。至于提到银钱那话儿,我们小本生意人家里,平空添出两口子吃饭,已经支持不来,怎么还有这种款,交给你们按月使用。……”明似珠正待发话,谁知柳克堂早笑嘻嘻的跑内向外边去了。龚氏瞧他们神情不大对,少不得上前想安慰似珠,似珠早趁势大嚷大闹起来,一叠连声,喊柳春去替她打首饰,又要制衣服,又逼着佣妇们去买鱼买肉,从早至晚,丝毫也没有安静。只吓得龚氏索索的抖,暗想这媳妇也长得像花枝似的,如何使出来脾气,与自家女儿迥不相同。只得躲入后面,将自己体己的银子,取出来些交给柳春,分付柳春劝他不用嚷闹。似珠见了这银子,方才不曾开口。赶在午饭之后,他便跑上街去,购买这样,购买那样。不曾隔了几天,又全然告罄,又强着柳春去向婆婆索款,如此已非一次。龚氏那里有这许多款项,彀他流水一般的使用,后来也就不能应付。似珠那里肯依,百般耨恼,忽的有好几天不曾回家。龚氏很不放心,问着柳春。柳春哭丧着脸说道:“我知道吗,我有几次瞧见他向他姨娘那里走动,或者住在他姨娘那边,也未可知。”龚氏也猜不出似珠有何用意,落得耳根清净,不去查问。约莫隔了有半月光景,明似珠忽的笑得回来,并不曾说什么。第二天便有衙署里几名差人,直扑向柳克堂洋货铺子而去,因此生出大大变故。欲知后事,再阅下文。
第八十回鱼肉善良奸蠹枉法呻吟床榻寡鹄工愁
再说那个柳克堂,其时正在铺子里衔着一根长烟袋杆儿,大腿跷在二腿上面,同几个朋友发他的牢骚呢。先向地下吐了一口痰,然后慢慢的说道:“如今的世界越想平静,越不得平静了。家庭有家庭里的变局,社会有社会上的变局。好好的一个大清国,弄得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柴荒米贵,盗贼四起,莫说北边的青纱帐,甚么宰闷猪儿,背娘舅儿,敲一敲竹杠,便是三千五千一千八百,叫人听着害怕。便是过小小一座扬州城,当这残冬天气,不是你在外边被抢,就是他在家里遇窃。便是跑去报官,官也不理,我早就知道了,如今的官,是大总统任命出来的,不是大皇帝发放出来的。有皇帝的时候,官管百姓,皇帝便管官。皇帝既不管官,官自然也不管我们百姓了。即如南门城外,前月里出了那件劫案。……”刚说到这里,忽的门外扑进两个人来,一个名叫刘祥,一个名叫王善,用手向柳克堂肩头上拍了拍,冷笑说道:“南门的案,你老也知道详细么?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弟兄们奉着上官差遣,特的请你老前去讲话。”
柳克堂瞪着白眼嚷道:“哎呀,我认得你们是县里的头翁,我同你们老爷是没有交涉的,他请我还是吃酒,还是吃饭?”王善登时望着刘祥挤眼冷笑道:“你瞧这老滑头,真有能耐,你还和我们绕道儿说话呢。他既想大老爷请他吃酒,你便将那封请帖取出来,给他看一看。”
刘祥答应了一句,随即从腰里掏出一张纸票,向柳克堂打了照面。柳克堂急得双脚齐跳,喊着说道:“怎么怎么?我又不犯法,如何拿票子来提我?”那些朋友听见这话,都围拢过来想打探一个消息。再向那票子上照去,见写着柳克堂串通匪类,窝藏盗贼的字样,众人将舌头吓得伸了几伸,再不敢开口,悄没声的从人丛里一个都溜之大吉。柳克堂正待分辩,那两个差人如何肯去理会,早一边一个像捧宝贝似的捧入县署里去了。不曾替他在颈项里安了一条铁链,总算是特别优待。一店的人,都做声不得,亦是面面相顾。后来有个伙计,好容易想出一条妙计,你道是甚么妙计呢?原来打发了一个小官,去向他府上去报信。柳克堂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却毫不惊慌。其时刚走近小东门侧,见那些酒店饭店,像密麻也似排着。刘祥扬着喉咙说道:“王二爷你肚腹里可饿了不曾?”
王善冷笑道:“怎么会不饿呢。我们弟兄们吃了自家的饭,办着别人的事,真是再晦气不过。”刘祥笑道:“王二哥你别性急,饿老板少不得请我们吃杯酒儿,你讲生分了,转叫柳老板面子难下。”说时也不由分说,早押着柳克堂闯入一家小饭铺里,又让柳克堂在上首坐地。一会子大酒大肉,吃得个落花流水。彼此用手巾抹了嘴,王善早伸出手来要柳克堂会钞。柳克堂微笑了笑说道:“你们巴巴的来请我,我又坐的是客位,这个小东道,应该二位去做,我如何敢占。”
王善性起,便跑过来担掏他的腰包。柳克堂趁势便解开衣服,差不多连裤子都扯脱干净,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刘祥忙收科道:“没有现钱,也没要紧,便记柳老板的账,却是一样。”柳克堂嚷道:“小店本短,从不给人赊欠,我也从不赊欠于人。店东记下账来,老实没人承认。”那个店东见他们争执不下,忙陪笑说道:“诸位放心,头翁也不是外人,请自方便。”刘祥、王善没奈何,便带着柳克堂向一座拘留所里,将他安插下来。柳克堂见那地方很不甚宽阔,却是屋宇精洁,另外有个小房间,布帐锦被,铺叠得齐齐整整,柳克堂便也毫不客气,径向床上一躺,呼拉呼拉的,早打起鼾声。急得刘祥、王善两人,坐在衙门口活嚷活吵。王善冷笑道:“朱太太调剂得我们这趟好差使,简直牵了一匹老牛来了。打也不喊,杀也不喊。刘二哥哥你有甚么好主意,赶快打算罢。”
刘祥皱着眉头说道:“人心是肉做的,我们这样款待他,也算是加录纪级特别的犯人了。他好歹总不能亏负我们弟兄们。”正在说话当儿,近面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黑瘦脸儿,长长胡子,头上斜磕着一顶破毡帽,衣服并不曾钮扣,只用一根玄色腰带,松松系着。王善和刘祥忙站起来,请叫了一声席三老爷。席三将他们打量了一眼,笑道:“恭喜恭喜,我昨见你们得着发财票儿了,像这样好主儿,又不用你们担惊受怕,只消磕磕牙齿,还不是成大捧的洋钱向荷包里塞。”王善抢着说道:“三老爹不必再提这样话了。我们弟兄们正在这里发愁哩。”当时便将柳克堂的情形说了一遍。席三很觉得诧异,忙问道:“你们将他安插在那搭儿呢?”刘祥道:“还不是优待室。”席三笑道:“光是优待室也不行,你们可曾敲一敲他的边鼓?”刘祥道:“难难难,那个老牛,和人讲话,水都泼不进去。”王善接着说道:“生姜是老的辣,三老爷何妨替我们探一探他的口风。”
席三冷笑道:“不怕他是铁打的,既入了我们这所洪炉,也许将他捏成面人儿,要圆就圆,要匾就匾,火到猪头烂,等我去撞个木钟儿,再做理会。只是事体成功,我也不要你们别的谢谢,只消一件狐皮袍子过冬。”刘祥笑道:“这个你老尽管放心,锅里有,碗里还怕没有吗。”席三点了点头,真个背着手走进那所优待室。其时天已大黑,电灯通明,柳克堂正猴在一张桌上吃饭,一碟碱鸭腿,一碟糟虾,一碗十锦豆腐汤,一大盘黄芽菜炒肉,比较他每天在铺里吃的老米粥,高得几倍,他兀自非常高兴,左一碗右一碗的,直往肚腹里灌。席三进房故意咳嗽了一声,柳克堂和他本来认识,便推开饭碗,笑眯眯的上前迎接。席三笑道:“柳老板到有这闲功夫,向这里来瞧瞧。孩子们多有怠慢,望你恕罪。”
柳克堂也笑道:“原是的呀,我好点坐在屋里,承高徒们见爱,死拉活扯,将我请得来,在这里享受这好饭好菜。”席三怔了怔,觉得他的话,很有些惫赖,忙正色说道:“这也难怪他们,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柳老板若不牵涉着公事,他们如何敢同你要这套把戏。”柳克堂笑道:“公事公办,等待我见了你们贵知事,自有话说。”席三趁势说道:“提到知事,可怜孩子们担着浑身干系呢。依知事早就要坐堂讯问了,是他们没日子求着,说你老已经向上海办货。……”
话还未完,柳克堂喊道:“这是那里的话,我好点坐在这里,难不成还加我一个畏罪逃走的罪名,岂有此理。”说到这里,便大踏步想窜出室外。席三一把扯着他笑道:“想不到柳老板这般大的年纪,正是火性暴燥,你也不对我说出一个道理。”柳克堂翻眼说道:“你说你说。”席三又低低笑道:“柳老板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件甚么罪?”柳克堂急道:“我犯的罪,是窝藏盗赃,这些盗赃,我铺子里也有。”席三笑道:“难不成你当真和南门外那起盗案通同一气?”柳克堂拍着胸脯说道:“一气一气,不瞒你说,我原是他们的头脑,他们是我的小喽,抢来的物件,全都交我收着。”席三忙道:“顽是顽,笑是笑,黄侉子虽然咬了你一口,毕竟这作不得准。照你这样讲,幸喜是和我讲开顽笑儿,万一在公堂上,便替你画了口供。省里一个电报出来,至轻也须砍砍你的脑袋。柳克堂哈哈大笑说道:“砍脑袋吗?这是再好没有的了。老实告诉你罢,我同敝脑袋已是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因为他长在肚子上,日日和我要饭吃。万一砍了,我还省得多一张嘴嚼吃。”说得席三也笑起来重新劝道:“柳老板,你偌大年纪,如何转变成泼皮了。这件事我替你打算,你也该寻觅一条门径。前清湖北知县伍大老爷,不是你老的令亲,何不将他老人家请出来同敝上说一句,包管没事。”
柳克堂怒道:“且住且住,谁是我的令亲?甚么伍大老爷?陆大老爷?我一概都不认识。”席三忙陪笑说道:“你老又何必欺人呢?那边伍太太不是令媳的嫡亲母姨。”柳克堂益发生气,冲着席三骂道:“你敢是活活见鬼么!我又不曾生过儿子,那里会有媳妇。”席三经这一场抢白,真是脑门子都气破了,一转身便不辞而别,径向门外走去,望着刘祥、王善,把个头摇得像博浪鼓似的,哼着说道:“利害利害,老子做了三四十年的衙门,不曾遇过这匹老牛,弟兄们也不必妄想了,老实行我们那第二步的办法,不给他的苦吃,他还不知道我们手段呢。”
刘祥、王善齐齐答应了一声,又响又快。到了次日,柳克堂已移入一所小敞间里,满地横七竖八的,摊着许多床铺,一条破席子,把来垫在潮湿地上,镇日价和一班押犯混在一处,有唱的,有笑的,有哭的,有骂的,闹得烟舞涨气,想一刻安静也不得能彀。幸喜柳克堂却是随遇而安,依旧蹲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再说龚氏自从得了这个消息,吓得真魂出窍,便和儿子柳春商议,命柳春前去救他的父亲。柳春伸着舌头冷笑道:“我们研究新学的人,名誉便是第二生命,老头子犯了盗案,我拿甚么面目再去见人。好母亲,你和老头子,平头也有六十岁了,还有甚么看不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由他去罢。便是不幸吃杀吃剐,也是他命中注定,好歹我们预备一口薄棺材,向法场上收尸。”龚氏忙问道:“难道他还犯着杀罪吗?”
柳春益发得意,格外说了几句利害的话,引得龚氏叫起撞天屈来,忍泪向柳春哀告道:“你老子有一千日的不好,总还有一日的好。他便是看待你们夫妻刻薄些,你们也不该记着他的仇恨。千不看,万不看,还看我辛辛苦苦,带了你一常你无论如何,总须设个方法,保得他平安无事,以后叫他用香花供养你们都使得。”柳春笑道:“设方法吗?你且先拿一千银子出来。”说了便长长的伸出两只手。龚氏急道:“要这许多,家里的境况,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十两八两的现银子,也寻不出。好儿子你且先去替他料理,随后用多少,他自然还你们多少。”柳春冷笑了两声,说道:“空口说白话,世界上也没处讨这便宜。我知道你们是不见棺材不吊泪,且放着瞧罢。”柳春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径自跑出大门走了。
明似珠躲在房里,笑得喘不过气。龚氏急得走头无路,忽的想起女婿云麟,便打发人请他到来商议这事。说也奇怪,云麟这几天正在自家屋里没精打采,短叹长吁,虽然面前放着一个贤妻,一个爱妾,都解不开他的心事,小白脸蛋儿,瘦得和秋深黄叶一般,镇日坐在书房里愁眉双锁,只听见他“多情自古空馀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未成名卿薄命,捧心常觉不分明”,把些前人诗句,七拼八凑的,颠倒在嘴里嚼念。蓦不防小珍闯得近来,喊道:“少爷,你还在这里念文章吗?那边老太爷被县里捉得去了,太太急的了不得,巴巴的打发人来请你。”
云麟吆喝道:“谁有心情管这样闲事,你便回她说我害着大病呢。”小珍子还待再说,早见云麟又倒向床上,“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的哼将起来。小珍子没法,依旧跑转内室。柳氏早淌眼抹泪的问道:“少爷可去了没有?”小珍子咬牙笑道:“少爷不肯去,躲在房里装做害病,”柳氏急道:“这人真怪,我不知道他近来有甚么重大心事?”红珠在旁边冷笑道:“他的糊涂心事多着呢。姐姐你先请回去罢,随后等我去劝他,叫他起来。他的牛性子,越和他催促,越不中用。”
柳氏点了点头,向红珠叮嘱道:“这事就拜托妹妹。他若再不出来,我那兄弟是靠不住的。”说着,便穿了随身衣服禀知秦氏。秦氏颤巍巍的说道:“回去替我上覆亲家太太,劝她不用着急。可怜皇天保佑,化凶为吉,遇难成祥。……”柳氏在后,红珠悄没声的轻移莲步,走近云麟书房的窗外,用舌尖儿舔破了一块纸,向里面瞧看,只见云麟一只手伏在桌上,一只手拍了拍,叹道:“咳,早知如此。……”底下再没有言语。
红珠接着笑道:“悔不当初嫁人了哇。”云麟吓了一跳,见是红珠进来,不觉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问道:“你想这事可怪不怪,怎么好好牵入盗案里去了?”红珠冷笑道:“你既明白,如何不帮着他们去询个消息。”云麟连连摇头说道:“有他的儿媳,我便去了,也无济于事。”红珠道:“无论有济没济,你对我们姐姐面上,也不该叫他寒心。”云麟见他提到柳氏,不禁怒发上冲,愤愤的说道:“寒心吗?我已经被他坑尽一生了,硬逼着我做了他家女婿,提起来我便腐心切齿。”红珠懒洋洋的笑道:“我请问你,你究竟愿意做谁的女婿呢?”云麟也笑道:“若是世界上没有她,光有他,她也不至嫁他,他也不至霸占着我,如今我虽然想她,却又不能不恨着他,到底弄得我还是我,你还是她。”红珠叹道:“何苦来。你在这里白寻烦恼,可知是她的病深了。”
云麟道:“我虽有病,每天还能吃一碗清汤莲粥,你可知道她病成甚么样儿?从四月里闹着咳嗽,至今也没有一丝起色,前日我瞧她去,越发水米不能沾牙了,全仗这人参,补她的正气。和我说不了一句半句话,只是尽哭。她虽然流的是眼泪,却同刀剑剜了我的心肝一般,你叫我如何消受。”
红珠笑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大凡一个人,既然和我好,我便须替她设身处地想想,她既不幸做了孤孀,又是守身如玉,我虽然懂不得诗词,但是听你背后哼的那些话,究竟你安的是甚么心”?云麟红着脸说道:“我安甚么心儿呢?只是和她兄妹情分。”红珠用指头刮着腮颊笑道:“你不害羞吗?嫡亲的姐姐,受人家那样磨折,我也不曾见你呵出一口大气,替她出一出力。如今对着甚么姨妹妹,到反这样关切。我知道你们男人家的这颗心,毕竟有些不大干净。”
云麟见红珠的话,越说越不投机,忙掩了耳朵笑道:“你少要刻薄我罢,还是请你进去,让我静躺一会儿,休息休息。”红珠笑道:“怎么你不肯和我讲话了?但是你若依得我,向姐姐那边去走一趟,将她家老太爷救得出来。至于你这件事便将全权交付给我,等我将仪小姐请到我们这里,探一探她的口气,她若是肯和你好,我同姐姐是断不捻酸吃醋的。”
云麟听到那里,乐得直跳起来,连连向红珠作揖说道:“你果肯成全我们,我以后定不唤你红珠,便唤你做红娘。”红珠正色说道:“好呀,九字没见一钩,八字没见两撇,你便拿我取笑儿了。”云麟笑道:“你还和我倔强,我只不向你姐姐家里去。”红珠冷笑道:“去不去由你,我不过说一声儿耍罢了。……”云麟已是十分高兴,又碍着柳氏情面,当真赶在第二天便去见他岳母龚氏。明似珠见了云麟,好像捧着凤凰似的,依她性子,便想扯云麟进房,和他亲热。无如云麟别有心事,那里肯和她厮混。龚氏忙告诉他柳春的情形,又指着房里低低说道:“我也知道衙门里的勾当,非钱不行。然而这两个孽畜,我却不敢相信。好孩子,你去替你丈人料理,所有需用的地方,我拚着典钗质钏,要多少我便交给你多少。”云麟点头说道:“岳父既遇着这不幸的事,小婿自不应置身局外。至于银钱这一层,随后还得由春大哥经手,小婿不便过问。”
云麟这几天便为柳克堂向各方奔走,一面要求商会开会,一面托人去向刘祥、王善疏通。再说刘祥、王善其时对待柳克堂,已实行第三步了,将他身上长衣服,业已剥脱干净,用一根链子,锁向尿桶旁边,臊气溺臭,薰得十分难受。柳克堂依旧置之不理。幸喜这时商会中人均皆动了公愤,联名署状,要替柳克堂诉讼。刘祥、王善得了这个消息,方才慌急起来,明知这纸老虎,万万不能戳破,也只好将计就计,虽不曾敲诈得多少银子,立刻便将柳克堂释放出署。柳春夫妇,赚得却很有限。朱二小姐更可想而知了。淑仪自从夏间,因为富玉鸾的冥寿,触动身世之感,恹恹一病,瘦损可怜。他的一掬芳心,无论谁也不能告诉。临风洒泪,对月长吁,真个耐她消受。家庭之间,除得母亲还知道怜爱,其余都觉得有些不关痛痒。这一天坐在房里,刚是无可奈何时候,忽的仆妇报进来,说云府太太打发人来请他散散心儿。她便淡扫娥眉,身穿缟素,向三姑娘面前禀明,径自坐着轿子前去。至于红珠如何设策,淑仪毕竟允与不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